高長青立在殿外。
北辰宮首領太監夏成仁苦着臉,卻不說話,隻指了指身後的宮殿,示意皇帝在裡面。
不一會兒,大太監康廣仁出來了,臉上看不出什麼,手一擡,許多小太監提着食盒一溜煙出來。
他什麼也沒說,隻搖頭。
高長青手扶腰間佩刀,細細摩挲了一下劍鞘。這刀原是皇帝私庫裡的一把寶刀,相傳乃是堯舜時,人族第一勇士的佩刀,可惜後來失傳。後世匠人莫不敬仰,終究研制出此刀。
那時皇帝說,寶刀贈英雄,這才叫酬知己,高長青知道,自此他這一生,都甘願為陛下驅使。
“飯送了幾回,陛下隻教撤下,昨日也是,不過去皇後娘娘鳳儀宮時,被勸着喝了一碗湯。”夏成仁咂着嘴,“陛下說要處理朝政,奴才們也不好太過驚擾。隻是,欸。”
康廣仁也愁。
陛下每日四更起身,先要往太後處請安,再去正明宮上朝,日日不歇,早朝後又要披折子,又要費心思索國事,還有,長甯公主的事。
他是跟在陛下身邊的老人了,自陛下五歲起就一直伺候,從小黃門一路做到這皇宮内相總管,一路走來的情分自不多說,公主和陛下的緣分也是看在眼裡的。
那天賜婚時,他自然也在身邊伺候。
哪怕他這清淨沒欲的人也免不了歎息:怎麼就變成這副田地了呢?
陛下不是才興沖沖地拟旨,要将公主封做宸妃,又去魏将軍府邸,要和公主和好嗎?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高侍衛,嘴裡的話到底不好和他說,畢竟,人家可是國舅爺,皇後的哥哥,怕最不愛聽見長甯公主的事,這點眼色他還是有的。
“将軍可要好好勸一勸陛下,”他陪着笑臉,“奴才們不好多說,又實在擔憂皇爺身體,您說說,這有什麼事兒能大的過陛下的安康?”
高長青握劍柄的手緊了緊:“康公公放心。”
近日朝堂無事,攝政王一門心思撲在獨子的婚事上,也無暇帶着門人找事,難得風平浪靜了一會子;北邊的老可汗去世,六個王子正摩拳擦掌争奪汗位,也沒空打草谷,南邊的番邦土司,為攝政王威懾,乖如鹌鹑。
至于後宮,如今後宮中隻有皇後一人,并無其餘妃嫔,而太後正是他們嫡親的姑母,素來疼愛妹妹,妹妹性子也賢惠有禮,處事井井有條--
所以,陛下實在沒有能憂心的地方。
除了,孟合歡。
也唯有她了吧,高長青下意識皺眉,眼前浮現她那日躺在地上的樣子。
少女傷痕累累,鬓發散落,衣衫髒亂,她拽着他的衣擺,嘴裡仿佛說着什麼。
叫他也幾乎認不出,這個女子竟是長甯公主。
他比若華白毓幾個年紀都大,公主年紀最小,所以當年公主到宮中時,他已經不上内書堂,除了跟着太子處理一些事情,其餘也見不着這位公主。
關于她的一切,其實隻從太子哪裡得來。
太子從對先皇偏愛公主的嫉妒不滿,到變成滿嘴合歡,也不過幾年時間。
高長青也沒想到,自己還記得這麼多。
以前的孟合歡,其實是個相當活潑的姑娘。她愛樂舞,愛嘻戲,上課的時候愛偷懶,小孩子鬥蛐蛐鬥花草之類的把戲,她也毫不遜色。
那時候的她,實在被許多人喜歡着。
記得第一次見到合歡,是在宮裡的重陽宮宴,太子嘴裡念叨貪玩卻漂亮懂事的小妹妹,他一擡眼就見到她了。
公主坐在秋千架上,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問道:“郎君是誰家的哥哥?”
“長大的小孩子真可憐,愁眉苦臉的,你偷偷和我玩會吧,放心,我不告訴别人。”
他覺得這話實在沒有道理,身為世家子,為家族為陛下盡忠,就要嚴以律己,怎麼能在跟着太子殿下時貪玩呢。
所以隻冷冷回了一句不必。
太子殿下埋怨他的冷漠:“我原本以為,見了合歡這樣的小娘子,沒人舍得對她冷臉,沒想到啊,”他搖頭道:“長青你簡直是塊冷木頭,以後沒有小娘子喜歡的。”
公主捂着嘴笑。
高長青是家裡長子,他們家在前朝不過是普通門第,後來皇爺給當時的太子選妃,高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如今的太後,當選了太子嫔禦,生下皇孫後被冊太子妃,高氏一族這才崛起,後來高國舅專心治理家族,竟也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人才,漸漸有了外戚威勢。
家族顯赫,更需要族裡人奮進維持,一代又一代,這才能成就世家基業。
做為這一代長子,他的命運早就被規劃好了,妹妹也是。
他的妹妹長川,就從來不會像合歡公主一樣,坐在秋千上肆意地笑。
笑得有些刺眼。
後來,陛下決定要迎娶小妹入宮。
那一晚,他從未見過這麼頹廢的帝王,那麼傷心的公主。
公主再也不笑了,她仿佛一夜之間成長,原本圓潤的臉變得消瘦精緻,眉目間萦繞着愁緒。
她不再去京裡的各種聚會,也不再和陛下見面,每日呆在自己的宮殿。
無論帝王怎麼哀求賭咒,她都不願意退一步,像陰皇後一樣做妃子,她再也不會回頭。
她和妹妹一點都不一樣,他這樣覺得,皇帝也這樣覺得。
後來,陛下再也沒有找過她了。
朝政忙亂,陛下不陷于兒女私情再好不過,攝政王步步緊逼,世家搖擺不定,實在不能耽擱。
而長川不愧是高家培養出來的貴女,她将後宮與太後照顧的很好,一點沒讓陛下憂心過,陛下也感歎,他們兄妹二人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而公主--
“她要是有長川姊姊半分的乖順就好了。”陛下長歎。
公主恰好走到殿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