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微生廣玳錯愕之際,濃重血腥氣汩汩自近在咫尺的宅院内裡往外溢出。
比之屠夫起市前準備味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恰此時,本該存于荒原的鹫鳥一副餍足情态,施施然翻飛入空,尖利啼鳴掠過廣玳一行人,挑釁之至。
幾滴血痕正正好落入熊攀領口,刺鼻涎水混着溫熱肉沫,十足令人作嘔。
好在他及時一手猛按人中,另一手捏住鼻翼,這才免了被那惡臭直直沖昏過去的狼狽。
廣玳撚起帕子正欲遞去,華款冬卻快他一步,将自己的粗布帕子慷慨借給了熊攀。
壞念頭成了真,熊攀反倒安心下來,引着廣玳等人趕往偏門。
不必費心将阻礙搗開,因為那門,該說是那隻剩殘缺木闆的門框,早失了遮掩性,将院内情貌盡數展現于衆人眼前。
方才觀之宅院正面的蠻子門一派歲月靜好,饒是廣玳對鹫鳥突兀而至提前作了準備,但當真正親眼瞧着面前屍橫遍野之景,仍不由得有些生理性反胃感。
内院正中,糊燈籠的細綿紙碎得滿地狼藉,好在慌亂中人們踩熄了火星,免了走水之災。
客堂高座上,端正坐着位身中數箭,口吐血沫之人,臉上被鹫鳥啄得面目全非,憑喉結與身量辨認可得,此人或許便是那活在向度、丁秧等人話語之中的鏡當家。
他手邊,還緊緊握着個不必專程拿去當鋪估價,便能知曉價值不菲的翡翠羅漢松,遺憾的是,僅剩小半碎料。
先前洪沙瓦底使者入夏國投誠,途經白屈街之時逗留了會兒,廣玳趕巧出鋪子,餘光之中瞥見一青翠物什沐浴光下,正是晴陽天,映得那翡翠清透至極,頗有些令人賞心悅目。
眼下這小碎料,若廣玳未曾記錯,該是和那器物同源。
這鏡當家的,竟還與洪沙瓦底之人有聯系。
可惜人已死,縱使再多疑惑,她能問詢出,卻也俱無人可答。
甫一踏入院中,好不容易緩過來的熊攀便有些被驚得想逃,可暗衛們活像兩堵密不透風巨石牆,他退無可退。
起初,熊攀還帶着幾分懷疑,覺得那往昔呼風喚雨,遇何事皆運籌帷幄盡在掌握之人,斷不會死得如此凄慘。
直到看見那為鏡視若珍寶,愛惜如命的翠松,熊攀雙腿登時失了力,癱軟落地,心髒好似突兀冒上無數蟻蟲,毫無章法齧咬啃食着他剩餘的勇氣,這下,他想逃跑的念頭究極強勁。
闆琢書坊,早先由熊攀一力辦起,此人品性不甚好,對經手事務卻一絲不苟,嚴苛到極緻,往外輸運的書冊,質量上乘,分外出色。
元昭十年,蟲患肆虐,種樹人收成不好,帶着書坊造紙耗費銀錢量升了不少,往外輸運的書冊數量卻是上個年度就已同各大書屋簽好了契書。
做生意,講究白紙黑字擺明雙方利好。
熊攀期着兵行險招以謀得更多人選擇闆琢,卻沒料到天有不測風雲,他騎虎難下。
原材漲價,當初定下的契書裡,他自信至極,一口将後果決計自個擔下,眼下天災至,斷也沒有他耍耍嘴皮就能将其他人哄着和他一同承擔代價的道理。
正當鐵公雞焦頭爛額,算着變賣自己全數身家的賬看可否搏得個片刻喘息,熬過此劫時,鏡霎時攜着橄榄枝,現于他眼前。
“他逢人隻說名字裡帶着個‘鏡’字,又因出手闊綽,一來就将我愁了足足半個月的賬目滿盤平去,直直攏去當時為闆琢安危惴惴不安的弟兄們。”
此行無所獲,無奈,廣玳隻好又踏上回程。
距離愈拉愈遠,許是感受到緊迫消褪,回去的路上,熊攀悠悠陷入回想,同廣玳講着闆琢易主之事。
“故而大家合力推舉此人成了闆琢新當家?”廣玳接上熊攀話頭,遞了句結語。
熊攀聞言,點點頭,輕聲歎了口氣後,又開口道:“我本已做好打算,攜上妻子去别處謀生計,卻不想鏡大人阻了我離開之舉,讓我依舊留在原來職位。”
如此财大氣粗,又揮揮衣袖丁點兒好處不要之人,若說無所圖謀,鬼都不信。
廣玳斟酌着,該如何委婉表達對那鏡大人的費解,熊攀便再度出了聲:
“我雖重利不講何道義,但到底是做錯了事,差點兒釀成諸多夥計結不上銀錢,吃不上飯難度日之災禍,若還留在闆琢,遑論擡頭做人,怕是連言語都不敢再大聲些了。”
語至此,熊攀又将策馬速度放緩。
廣玳聞言,頗有些難以置信,原來這熊攀對自我認識還挺深切。
心内對此人觀感有些許改變,廣玳面上卻不顯,仍舊那副耐心模樣,靜靜等着熊攀續語。
秋已晚,晨間林風涼意漸顯,霞光突破天際線映亮趕路之人臉龐,耀眼而不刺目。
熊攀卻兀自垂眸,盯着地上馬蹄印,顯得有些頹然,同他當初乞求廣玳庇佑他,隻為歸家赴約時的神色,别無二緻。
廣玳悄然望了眼他後下意識将視線收回,投向了另一側的華款冬。
華款冬恰時扭頭,遙望前路。
“鏡大人現身翌日,寅時未至,我便早早候在他歇息卧房外,準備遞交請辭書,離開闆琢。”
聽得熊攀言語,微生廣玳亦将馬兒步伐減緩,悠悠落到熊攀近旁,不曾言語,眼神之中蓦然顯露幾分鼓勵,誘着熊攀繼續往下講來。
“卻不想,直至等到午時,仍未見其人。”熊攀搖了搖頭,補充道:“鏡大人留下一匣金元寶後,便消失無蹤。”
言畢,熊攀糾結愁容中幾絲掩不住的喜悅微微向外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