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衆小輩問過安,吳氏單獨将楚大姑娘留下來。
她坐在榻上,單臂支在軟枕上,将昨日飯桌上的事道來,豈料話才出口,就見楚錦荷面色一白,急忙忙嚷道:“娘,我不要!”
女兒是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她的反應吳氏早有預料,于是柔聲勸道:“娘覺得你爹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不妨靜下心再仔細思量思量。”
楚錦荷心下委屈,裴家确實是個好的,但裴家的侄子算怎麼回事?裴家俱是讀書人,在武官裡又能說上幾分話?再者說,又有幾人能拿侄子做親子,怎好去賭這個莫須有的未來?萬一裴越真就止步于一小武将,自己這輩子豈非廢了!
“娘!您想想,裴尚書有自己的親生兒子,何苦來哉于侄子身上耗心血!且這世上又有幾人真能把别人的孩子當親子!平日裡你總說要我嫁于一好人家,給您揚眉争臉,裴越怎算得上是個好去處!”
吳氏攥着帕子不語,她自小便在女兒身上用盡心思,如此配個武夫也不免覺得可惜,但按老爺所說,裴家這份親緣又極重要,關乎未來仕途,一時為難。
楚大姑娘見母親躊躇,橫下心一擰手中帕子,小聲道:“娘,女兒、女兒心裡有人了!”
吳氏直起身,訝道:“是哪家公子?”
“……明宣侯府,趙世子。”她面上浮起淺淺紅霞。
吳氏唇角微微抽動,她的确盼女兒高嫁為自己撐臉,可侯府豈是楚家能肖想的,遂深吸一口氣,道:“趙世子?荷兒你糊塗!你可知侯府門檻有多高?你爹爹不過是五品工部郎中,你……”
“娘!”楚錦荷向前一步打斷她,眸光倔強,“那日在李家,我親耳聽到趙世子同人談天,他說擇妻無關門第,隻要心意相通便足矣!”
“咱們楚家雖非顯貴,但也算大戶人家,論容貌才情,女兒自認不輸于人,就連夫子都說我在詩詞上有天分,為何不能争一争?娘您自己不也是在詩會上憑一首《清荷》讓爹爹記住的?過陣子的消寒會,就是機會!”
“心意相通?”吳氏倏地冷笑,“當年你爹爹也說最喜我詠絮之才,可後來不還是——”
“可是娘,您并不後悔不是嗎?外祖家因您得了多少好處?若非有您,舅舅現如今别說縣令,估摸做個主簿都難!況且到頭來,您終究是楚家的當家主母,爹爹也還是日日歇在您房中!”
望着女兒與自己同出一轍的眉眼,吳氏有一瞬恍惚,十八年前站在吳家堂前,她何嘗不是如此與母親争辯的?也多虧她當年的一意孤行,才得以過上如今的生活不是嗎?
她眼神落在自己金絲織就的裙擺上,忽然笑了,伸手替女兒理理衣襟:“好,你是個有心氣兒的,娘就幫你争這個前程。”
楚錦荷撲進母親懷裡,眼淚落下。
半刻鐘後,她重新洗面、上妝,昂頭跨出雲熙堂,孟媽媽端上新沏的茶水,低聲道:“夫人,高門主母豈是那麼好當的,更何況是侯府……”
吳氏拂開茶葉末,晃頭輕吹:“這世間哪有易事。荷兒說的對,撇開萬般風雨,結果是好的,便成了。”
以荷兒的容貌才情,若肯下功夫,未必搞不定那趙世子,有朝一日她真能做了明宣侯夫人,那便是光耀楚家門楣了!王郎中夫人是尚書堂妹?她吳婉枝還是侯爵嶽母呢!别說一個工部侍郎的位置,以後鈞澤入了朝堂都有光可沾,身份這東西,本就是可由自己掙的。
這件事現不便同老爺講,壓一壓等下個月消寒會後再說。
屋内熏香缭繞,吳氏放下茶盞,拿起手邊賬冊翻看,片刻後眉頭擰緊,又将賬冊合了去,心情有些煩躁。
侯府門檻高,那可不是說說而已,大燕厚嫁之風盛行,男子家送來厚重彩禮,女子家同樣要置辦豐厚嫁妝,嫁妝數要與彩禮數相等,甚至還更多。
如果荷兒與趙世子真能成,侯府娶親的彩禮,人家出的起,楚家怕是要掏空了還。
翻開手中賬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羅列出各項支出,燈油炭火、各院嚼用、祠堂修繕、人情往來,一眼掃去看都看不完,月初才給裴尚書與胡侍郎獻上炭敬,過兩月到了春節,各處年禮又是一筆不菲開銷,瞧着都腦仁疼。
這些都扯遠了,往近處說,禮部羅尚書的夫人年年都要辦消寒會,與會前她還得給自己和女兒置辦新衣裳、新頭面,去年的款式今年若再穿戴去,怕是要招笑。
盤算來盤算去,她招手叫來孟媽媽:“吩咐庫房,二丫頭和白姨娘那邊的用度能省則省,至于怎麼省,叫她們自己看着辦。”
提到呆蠢的二丫頭,吳氏就想起正在給她置辦的嫁妝,一陣肉疼,便又道:“尤其是二丫頭院裡,若她追問,就告訴她嫁到李家少不得嫁妝撐臉,樣樣都要銀錢置辦,平日裡就節儉些吧!”
孟媽媽點頭應是。
到了十月初,氣溫驟降,清晨這一小段去問安的路,能把人凍僵,吳氏因此免去了小輩們最近幾日的問安,說等天暖和些再說。
楚钰芙難得有了睡懶覺的機會,一覺躺到辰時也不願起,不願起倒不純是因為懶,也是因為燒了一夜的炭火熄滅後,被子外頭冷的厲害。
她裹緊棉被歎了口氣,暗道沒有空調暖氣的冬日,也太難熬了些。還沒等她感慨完,就見藍珠怒沖沖推門進來了,開門的瞬間冷風直沖進來,卷起屋内幾重紗帳。
“氣死我了!”
“廖婆子是瘋了不成,大姑娘房裡都送去五筐銀絲炭了,卻隻給咱們兩筐,這大冷的天兒還叫不叫人活!”
最近這段日子楚钰芙把幾個丫鬟縱的有些沒邊兒,現如今竟連門都沒敲直闖進來,她忍不住訓道:“連敲門的規矩都忘了。”
然後才細問道:“你确實同廖媽媽問過了,就隻有這兩筐炭?”
藍珠氣得眼睛通紅,頭上發髻直晃悠,咬着嘴唇福了福身:“我沒見到廖媽媽,是她手下丫頭說的,廖媽媽說咱們竹玉院的份例就這麼多。”
她前幾天還擔心姑娘退婚後日子不好過,現在可好,沒等到退婚就已經如此艱難!
楚钰芙翻身坐起,好看的眉頭蹙成一座小山,臉蛋繃得緊緊的。
最近這段日子她同表姐關系緩和不少,但嫡母嫡姐那邊也未曾懈怠,因着雲穗知曉她買了許多藥材,她特意做了幾個香囊送過去,在面上做足了功夫,表現的溫馴乖巧,難道就算如此,嫡母也不肯讓她好好過個冬?
從七天前開始,送到院裡的蠟燭從白蠟換成黃蠟,補進來的宣紙從淨皮宣換成了綿料宣,就連菜色都從兩葷兩素變成了一葷兩素。
她原是想着無論如何先忍忍,忍到徹底抱上祖母大腿時再做打算,可如今連取暖的炭火都要克扣,也太過分!吳氏若這麼幹,那她最近好言好語的恭維問安算什麼?
算她傻,算她好欺負?
她楚钰芙不惹事卻也不怕事,克扣炭火這事兒不比其他,是在這個寒冬裡關乎生死的事,若是凍病了,後頭的一切安排都是泡影。
想到這兒她也不嫌冷了,掀開被子叫藍珠、雲穗幫她穿衣梳洗,她必須得當面同廖媽媽把話問清楚。
庫房靠近南角門,竹玉院在最北邊,等帶着兩個丫鬟走到那兒,尋到管庫房的廖媽媽時,吹了一路冷風的少女已然很冷靜,揚起得體笑臉,脆聲道。
“我院裡的小丫頭也忒是粗心,方才過來領個炭火還能漏了數,還得麻煩廖媽媽同底下人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