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掉附子?”張大夫皺皺眉,“完全停掉不妥,沒有附子溫脾腎,怕是會導緻四肢浮腫,咳喘加劇,不如減量。”
“老夫方才摸嚴公子的脈象,如蠶絲揉亂,明顯是肝部有損,不停藥怕是吃不消。”劉大夫也有自己的考量。
沒有誰能經年累月長期吃藥,更遑論嚴大公子這樣的孩子,但問題就在于,停藥更加不行。他的身子骨就像紙糊的,四處滲漏,大夫們盡力縫補,但日久天長被藥水泡着的紙人,終有泡爛的一日,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他們也無計可施,隻能盡力拖着。
“暫且停藥吧。”從頭到尾一直默不作聲的許大夫終于開口,沉聲道。
衆人齊齊看向他。
許大夫字仁甫,今年七十有二,杏林世家出身,曾任太醫院院判,在座幾位大夫皆隐隐以他為首,他隔着屏風朝嚴大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道。
“嚴大公子的脈象搖曳不定,是五髒俱損之象,此時再用藥,猶如添油于将熄之燈,非但無益,反可能加速其元氣耗散,不如試試艾灸關元氣海,再配合針灸補洩的手法,調養幾日,看看效果,再做定奪。”
幾位大夫聞言沉思片刻,紛紛點頭同意。
劉大夫主動道:“新艾性燥,我那有三年以上的端午陳艾,晚點我派人送來……”
嚴大公子畏寒,大床的床頭和床尾各放置着兩個炭盆,炭火灼熱,呆坐在床畔的沈瀾筝卻覺得手腳冰涼,她目光死寂,握着兒子的手發愣。
大夫們的私語聲透過屏風傳來,她聽不真切,隻能聽到個别字眼——‘吃不消’、‘将熄之燈’,其實兒子的身體是什麼情況,她這個做娘最清楚不過,她知道,自己憂心多年的時刻,怕是真的要來了。
十二年,四千三百多個日夜,她拼盡全力,耗費無數藥材和心血硬要留下的孩子,大抵是留不住了。
她呆木的眼珠轉了轉,視線從兒子蒼白臉頰,落到他身上淺青色的龜背紋錦被上,被子上的龜背紋重疊成一片,晃的她頭暈目眩,龜鶴延年,龜鶴延年!若能用她的命,換臣兒的命,她絕無怨言!
大夫們商議了半盞茶的時間,回到床前沖她行了一禮,許仁甫将他們商議出來的結果告知後,沈瀾筝隻是點了點頭,擡手捋了捋兒子微亂的鬓發,輕聲開口:“不喝藥也好,苦了這麼些年,也該不苦了。”
滿室寂靜,無人說話。
沈瀾筝擡頭,強打起精神,對諸人微微颔首,請丫鬟給大夫們送上酬金,送人出府。
等衆人腳步聲遠去,她又呆坐了許久才起身,繞過屏風後卻發現許仁甫并未離開,她問道:“許大夫可是還有話要說?”
“是,”許仁甫微微拱手,“方才我忽然想起一人,夫人若能尋到他,小公子或許還有希望。”
案上紅燭忽然發出爆響,沈瀾筝眉心一跳:“許大夫請講。”她請來的這四位大夫,已是京内佼佼者,而京内大夫,又是整個燕國中的翹楚,難道還有比他們更厲害的存在?
“那人名叫萬濟霖,塗州人士,尤擅針灸。不瞞沈夫人,小公子今日的情況老夫早有預料,也做了許多研究,眼下用針灸、艾灸調養為宜,而這位萬大夫,塗州人稱其為萬妙手,一手針灸功夫極其了得,水平遠在我之上。”許仁甫道。
“哦?”沈瀾筝眼神陡然一亮,“這位萬妙手既然如此厲害,為何沒進大内侍奉?甚至未在京中?”
許仁甫搖搖頭:“萬妙手性情灑脫不願拘于一地,與他結識也是偶然。”
“當年他年紀不到四十,卻提出了‘攻補兼施’一說,認為‘單式補洩手法’僅能或洩或補單向調節,過于死闆,緻力于研究能夠标本同治的‘複式補洩手法’,如今距我二人談天已過二十年,以其才智,或許已有眉目,小公子的身子骨,正需要這種祛邪固本的針法。”
“那許大夫為何不早說,我也好早做打算!”沈瀾筝臉色有些沉。
許仁甫苦笑一聲:“此人與我相交并不深,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真有所成,亦擔心讓您空歡喜。事到如今,也确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他話音落地,屏風另一側的嚴大公子忽然醒了,弱弱喚了一聲娘。
沈瀾筝深吸一口,挺直脊背,鬓間鎏金鳳簪輕顫,洩出幾分國公夫人的威儀:“找,今晚我便派人去塗州,隻要有一絲希望,我絕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