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發的半精靈取出他的棕色流蘇披肩。流蘇披肩被疊成整齊的正方形。伊薩·拉瓦利埃小心地用纖長的手指按壓披肩,感受到一小塊突起。他突然覺得異常煩躁,把那東西從披肩中扯下來,一把擲在地上。
那是某種粘膠狀的銀色物體,本來流動沒有形狀,被摔到地上之後攤平了,就固化成鏡子一樣的反射平面。從反射平面升起一道光,光芒裡隐約能聽到些聲音、看到些影像。聲音和影像也漸漸凝固成型。
光芒裡有一張老頭子的臉。老頭留着兩撇很長的胡子,就像龍或者老鼠的胡須。他的頭發花白,長長地垂落下去。他穿了一身火紅的袍子,但是長相卻和慈祥的聖誕老人搭不上關系——他看面相就是精明之人,身形瘦削、兩頰的骨頭清晰可見,眼中流淌出某種得了利的從容和喜悅來。
“火曜日,你很久沒和我們聯系了。你還翹了三個星期的班,如果不是我在結社中力排衆議,你可能就已經——”老頭說着,歎了一口氣,惋惜地把雙手交疊放在胸前。
“比柯恩長老,”伊薩先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然後音調一轉,“哦我敬愛的祖父,我這一陣和幾個朋友在外露營,一不小心就過了這麼長時間——您該不會不原諒我吧?”
名為比柯恩長老的老頭被這拉瓦利埃式的發言整得真的雙手扶額了,面目扭曲地笑道:“我當然原諒你,我可愛的孩子。你現在在哪裡?快些回來吧,或者我派人去接你。”
“那可太感謝了,比柯恩爺爺。”伊薩漫不經心地說,“派人來接我吧,最好派漢斯過來。您已經做了這事一次,當然要把後續處理幹淨了不是。”
比柯恩長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很快就讪笑起來。
“漢斯啊,傻孩子,你總和漢斯鬧矛盾,我當時不得已才把星期一給了漢斯,因為考核的标準是規定好的,你早該釋懷。”
伊薩·拉瓦利埃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我不姓拉瓦利埃的,不是嗎?”
“這又是什麼意思?”比柯恩的眼睛裡閃過極明亮的讓人膽寒的光。
“我姓拉瓦利埃,因為我是火曜日。我必須是火曜日,因為我看護着火曜戒。我看護着火曜戒,因為我是火曜戒的伴生精靈……嗯?驚訝了?眼睛瞪這麼大幹什麼?想吃人嗎?還是說你想不到我能知道?别總把别人想得太傻,你個呆子!”
伊薩·拉瓦利埃的聲音高高地揚了起來。比柯恩長老已經面如土灰。在光芒中,他的立體影像顫抖起來。那并不是一種害怕的顫抖,而是出于仇恨而顫抖。那并不是一種私人恩怨導緻的仇恨,純粹是豬籠草吃不下偶然被吸引來的昆蟲時,那未能如願的貪婪惡意。
“我會找到你,蠢孩子。”比柯恩抽搐着嘴角說,“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會找到你。這麼做并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火曜戒能夠滋養巴倫城。巴倫城需要你,不然你會為辜負人們的希望而付出代價。”
伊薩·拉瓦利埃突然就笑了,一開始小聲地笑,漸漸身子發抖,越笑越大聲:“巴倫城不需要我!”
“巴倫城荒蕪一片,孩子。我們能源短缺,你可不能脫離我們過快活日子。”
“巴倫城不需要我,”伊薩堅持道,“巴倫城需要沒有你。六年前火曜戒來臨之際,巴倫城外的農田已經寸草不生,太陽不願當空釋放光芒,河流不願流動,蜂鳥不願飛翔。這全是因為火曜戒的形成吸收了萬物能量,因此凝結而成的法寶必須把自己的能量向萬物回饋。火曜戒中有巨大的能量,哪怕隻是放在那裡,都能維持整座城市的運轉。而如果破解火曜戒的密碼,就能讓自然風貌恢複如常。這是将精靈與自然緊密維系的遊戲,破解了火曜戒的密碼,我們就能獲得神明的獎賞。結社是這樣告訴我的。”
“然而,事實是,你們掏空了巴倫城的魔力儲備。火曜戒的出現正好給你們解渴。破解火曜戒的密碼是我——必須要讓我找到秘辛。我找到了秘辛,于是漢斯來威脅我。但他不是為了從我手上拿到秘辛,而是為了奪取火曜戒的力量,要将我獻祭。”
“孩子,我相信漢斯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有什麼誤會發生。”比柯恩長老很輕地說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定會将漢斯逐出結社,你安全了,你回來吧。”
“不用漢斯,你自己上?”伊薩冷笑起來,“漢斯正是受你指使。”
“你為什麼能這樣說?”
“因為我,不姓拉瓦利埃。我不是你的孫輩,不是你亡妻的孫子,我的父母不姓拉瓦利埃,姓拉瓦利埃的隻有我所謂的姑姑和她那從沒有過的弟弟。艾米莉·拉瓦利埃隻是你找來的姓氏合适的演員罷了。是你安排好了這一切,正好我那時對過往沒有記憶。你從沒有過孩子,你的下屬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敢說。好一出親情戲,我當了一回觀衆,但我可不付門票錢了!”
比柯恩長老半點都笑不出來了。
“從今往後,火曜戒不會為你服務了。火曜戒為我服務,它是我的靈魂。”伊薩說,“你拿來騙托爾克大人的故事就要露餡了,他幾周前就在秘密調查了。你完了,拜拜,哈哈哈!”
“你會付出代價,你會——”
比柯恩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伊薩一腳踩在那像銀色鏡子的東西上面。光芒滅了,那團從棕色披肩中拿出來的東西已經粉碎。伊薩指尖點亮一團火焰,把它燒成了炭灰。
伊薩從閣樓的小窗往外看去。今天的晚霞很特别,并不是粉紫色的,而是某種綿軟的白色中渲染着金色,遠看去就好像一個用叉子戳過幾下的剛下鍋的雞蛋。說到雞蛋,從閣樓的梯子入口處飄來晚飯的香氣,不用想也是愛斯鈴·雷施做的。艾文已經心虛得不見他們了,德爾那家夥又不做飯,或者說最好不讓他做飯。伊薩想到德爾做的飯,打了個冷戰,低聲輕輕笑了。
笑着笑着,一種空虛感油然而生。失去了姓氏的伊薩蹲下身子,一手捂住嘴不露出聲音,一手掩住臉不露出樣貌,壓抑而激烈地大哭起來。
他的名字并不是伊薩·拉瓦利埃。他曾經是伊薩·梅約,現在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