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和伊薩漂了許久,一直沒看到岸。德爾仔細一看,确實水波是一正一反在推遞着。這裡不是河湖,而是——
“海。”伊薩打破了沉默。
“嗨?”德爾一愣,“你好?”
“我是說,我們在海上……”
“噢。”
又是一陣沉默。
“你為什麼能對他那麼不客氣?”德爾忍不住再次興師問罪,“他是你前世的摯友,你總得留點情面吧。”
“你是什麼意思?”伊薩皺眉,“我之前不認識他。”
“怎麼會?他說他和你一起在橡木海生活過,他的父親是你的家庭教師。”
海風的鹹味和潮氣淡淡地暈染,他們正處于寬闊的海域,四周隻有海浪一波一波地傳遞着,讓他們向着一個方向緩緩地航行。伊薩·梅約并不懷疑德爾的話的真實性,隻是在自己的記憶當中搜尋。他記得,他的确有一個家庭教師。那時候他在當地是小團體的中心,有很多朋友陪伴他。愛斯鈴·雷施,哪個愛斯鈴·雷施?
“我一時想不起來。”伊薩說,“或許你說的是對的。或許我應該緩和一下态度。”
伊薩的服軟讓德爾頗為不适應。
德爾知道,記憶回溯魔法是按照對被施法人的重要性排序生效的。伊薩先想到的是埃德蒙·西格納斯,現在都沒想起愛斯鈴。
“但我并不後悔拒絕他。”伊薩又說,“我不能勉強自己。”
“這我同意。”德爾說,“我剛才對你很兇,抱歉。”
伊薩稍稍翹一下嘴角,轉而盯着海面。空茫的海面,寬廣的天地,寂靜美麗的晚上。他們離星雲越來越近。在這種地方,德爾突然産生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什麼都不能煩到他。他的心情也像大海一樣寬闊,其中蘊含着某種黑劍帶來的苦痛和與之相對的快樂,但空茫一片的天地讓他感到安心。那幾乎是一種聖潔的感覺。
德爾看着旁邊的半精靈。半精靈的眼睛沒有聚焦,仍然沉浸在回憶裡。這是第一次伊薩·拉瓦利埃沒有聒噪。或許叫他伊薩·梅約更合适些。伊薩一旦不說話了,看起來幾乎是溫和的。他的灰色眼睛就像海域一樣茫然又充滿情感。在那種情感當中有某種熱烈又脆弱的東西,燃燒起來好像最漂亮華麗的火光,但又透露出某種格外落寞的感覺。
伊薩·梅約真的有那麼讨厭嗎?德爾問自己,為什麼自己那麼反感這家夥呢?
這個惹人厭的家夥,現在看起來隻是很傷心而已。
可是他傷心關自己什麼事。德爾打消了這個念頭,把注意力放在尋找艾文·米爾特這件事上。但是他忍不住回想起愛斯鈴,回想起愛斯鈴走進黑霧的樣子。
愛斯鈴很不擅長應付黑暗面。德爾知道,愛斯鈴現在可能比艾文更需要自己。
對不起,德爾沉思默想道,對不起。
與此同時,愛斯鈴已經走進森林當中的迷霧裡。迷霧是柔軟的,踩一腳就讓他下陷一些。迷霧是纏人的,往他的全身滲透蔓延。愛斯鈴仍然沉浸在一種難以置信之感當中,卻又莫名覺得自己預見到這種展開已經很久了。心理的苦悶超過了阈值,導緻他反而麻木了。他無所謂痛苦還是快樂地僅僅是向前走着,就越陷越深,逐漸步履維艱。
為什麼會這樣?
瓦雷裡明明說會實現他的願望。
明明瓦雷裡答應過一切願望都可以實現。
“瓦雷裡,瓦雷裡,瓦雷裡,”愛斯鈴喃喃道,“這和約定好的不一樣啊。”
愛斯鈴·雷施為自己和伊薩·梅約寫了一個故事。世界總是按照他的故事運轉,而這次卻失約了。在最關鍵的地方失約了。
愛斯鈴頭頂閃爍亮光。那是一頂模糊顯出輪廓的銀色皇冠。從皇冠當中有霧氣滲出,那霧氣無所謂正與邪、純潔與堕落,隻是遠遠看上一眼,就讓人産生一種神經質的興奮的情緒,可情緒過了又什麼都沒有。霧氣彙聚成人形,仍然不穩定,模模糊糊的。那人通體是銀色的,長發也是漂亮順滑的亮銀色,身段柔軟,難以界定性别。
愛斯鈴的眼中重現一絲亮光。
“瓦雷裡,幫我,幫我赢回這場,幫我赢回他,幫我……”
“那代價要從哪裡出呢?”名叫瓦雷裡的人形霧氣輕輕地說話了,嗓音像悅耳的、攝人心魄的小鈴铛。
愛斯鈴歪過頭,好像頭一次聽到這個詞:“代價?”
“你赢了衆多比賽、得到瓦雷裡之冠的代價。你成功來到這個世界的代價。你用你的故事影響現實的代價。”
“可是,我以為你是神——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是創造靈魂的神,但是你是這個世界的神——”
“人造神?”瓦雷裡笑了,也是輕輕地,語氣卻讓人發冷,“哪有什麼人造神,不過是集體意識罷了。神這個詞聽起來無所不能,夠浮誇,所以我喜歡。聽好了,愛斯鈴·雷施,如果你沒有代價要付給我,我們的合作就此終止了。我是瓦雷裡大賽被衆人矚目的結果。我是人們觀賽時的興奮、激動和雀躍。我是選手比賽時的戰栗、痛苦和激情。我是衆多的人彙聚起來的期待,我是衆多的人無謂卻有趣的妄想。我以妄想為生,我創造妄想。”
愛斯鈴的大腦已經麻木。他咀嚼着瓦雷裡說的話,想讓自己已經懶惰到不願思考的意識活躍起來。他抓不住那些奇怪的詞彙、那些隻言片語。
“我不明白。”
愛斯鈴混沌的狀态似乎讓瓦雷裡心軟。
“聽好了,我工作的方式是這樣的。”瓦雷裡飄到愛斯鈴身邊,和他并肩緩緩向前移動,“我幫助人們用虛妄換來虛妄。也就是說,你給我虛妄,我幫你産生别的虛妄。我幫你赢、幫你來到這個世界、幫你讓一些故事成真,那是因為你要付給我你最美味的虛妄。”
“最美味的……虛妄?”
“你對伊薩·梅約的執念呀!”瓦雷裡說,“我很多年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了,這麼執着,這麼空虛。聽着,你本來就不可能和那個人在一起,現在是我拿走你執念的時候了。”
愛斯鈴終于聽懂了。
“通過你,我用我想和伊薩在一起的願望,”他的眼中蓄滿淚水,“換來了比賽的勝利?”
“還有很多别的,”瓦雷裡點點頭,“不過總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你的勝利也是虛妄,因為你根本來不及享受它。你穿越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你本來就該來,我隻是把穿越方式變得合你心意了。伊薩你本來也得不到,所以你什麼都沒獲得,也什麼都沒失去。”
“什麼都沒獲得,也什麼都沒失去。”愛斯鈴重複道。
“對呀,所以你難過個什麼勁呢?我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愛斯鈴站住不動了。他心中已經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他努力了這麼久,向着伊薩·梅約的燈塔……然而卻什麼都沒獲得,什麼都沒失去。和這種輕飄飄的表述不同,愛斯鈴做不到無悲無喜。他感覺有些錯亂了。他的世界失去了方向标。他沒有了辨别正确與否的能力。他感到一種絕對的自由,沒有被任何東西束縛,但又特别孤獨。他感覺空虛,空虛到他不願意掙脫纏繞着他的黑霧。
黑霧裹挾了他。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逝。那也沒什麼關系,愛斯鈴想,反正他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你想幹什麼?”瓦雷裡在他耳邊尖叫,聽起來卻很遙遠,“為了那麼一個混賬,你想殉情嗎?他對你怎麼好了?他不是一直在使喚你嗎?想想你的前世,他隻不過是想用你滿足自己的同情心吧?你不就像一條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嗎?他真的希望過你變好嗎?你不知道他喜歡的是泰倫特而不是你嗎?你知道他曾經有多少調情對象嗎?他值得你為他去死嗎?”
瓦雷裡的擔心很有現實意義。如果愛斯鈴在這裡完蛋了,那他瓦雷裡寄生在王冠裡,也就跟着埋沒在這兒了。
愛斯鈴撇過頭,用那種輕輕的、沉思默想的語氣說:“别說得那麼難聽。我先愛他,所以我想讓他快樂。他要是愛我了,他對我的态度就會改變了。”
然而,愛斯鈴眼前浮現出他和伊薩曾經的争吵,還有許許多多次争吵——或者說,那些根本算不上争吵,隻不過是拿捏者對被拿捏者明晃晃的權力炫耀。
瓦雷裡站在愛斯鈴面前。愛斯鈴看到那團銀色的霧氣當中有了五官的輪廓,仍然在浮動,但能看出眼睛細長的線條。那雙眼睛當中有毫不掩飾的戲谑之意,讓愛斯鈴感到刺痛。
“愛斯鈴·雷施,你扪心自問,他愛你嗎?他可能愛你嗎?”
那一天,伊薩·梅約許諾和愛斯鈴晚上九點鐘在前廊會面。梅約家的漂亮木質小房子的前廊。伊薩沒有按時出現,愛斯鈴也沒有走。第二天一早,睡倒在地上的愛斯鈴才被伊薩從噩夢中晃醒。愛斯鈴從那張興高采烈的臉上搜刮一絲歉意,但是金發少年興緻很好。
伊薩把兩串葡萄重重放在愛斯鈴旁邊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