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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青就沒有個空閑的時候。
這兩天裡,先是進城把所有現金背了回來,按照當初法院下的賠償項目分好,剩餘的錢算作平分,上門取挨家挨戶地給。
有兩家是不讓進門的,陳家,還有齊家。
恨意會被時間發酵,變得難以承受。
在此之前,李家一直算是鎮子上的富餘人家,老爸更是出名的能人,彼時,誰都誇他。
五年前李長青考上重點大學,老爸比誰都高興,擺了十天長街宴,那個時候,李長青覺得手裡的握着沉甸甸的幸福,一切美好都觸手可及。
也是那個夏天,老爸籌備小礦場,希望多掙一些,争取早點讓兒子在大城市買房,一起進礦的都是相熟的好友,齊群父母向來和李家親近,二話不說就加入進來。
噩耗來時,李長青剛報完到。
山體滑坡,礦場倒塌,救援深入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
事故調查遲遲沒有定論,說是天災,說是地質勘測,說是老爸為了錢铤而走險。
加上李長青自己,一共十家人失去了頂梁柱,其中,齊群失去了雙親。
恨誰呢?
恨天恨地不太現實,恨命毫無作用。
不如恨一個具象的人。
李家變賣一切,三叔三嬸把服裝廠都賣了,留個雜貨鋪維持生計,老媽賣掉車和房,同李長青一起吃住在鋪子裡。
即便如此,在那麼多條命前,一切都顯得徒勞。
最開始那幾個月特别難熬,老媽整日失魂落魄,幾次悄悄走到河邊,坐很久,又自己回家,直到發現李長青每次都跟着自己。
那是李長青唯一一次看到老媽那樣哭,她哭着說對不起,又哭着問怎麼辦啊。
李長青告訴老媽,沒事的,會好的。
老媽哭累了,疲憊地跌坐在河邊,沒一會睡了過去。
李長青在河邊抱着老媽坐到天亮。
那年他十九歲。
自己辦的退學。
李長青從小跟着爺爺和老爸做木工活,即便耳濡目染,但真正上手始終生疏。
初挑大梁,手藝算不上純熟,誤工都算好的,好幾回險些把手鋸了,口子更是東一道西一條,難以計數。
老媽漸漸振作起來,她被老爸寵了許多年,已經很有沒有工作過,一樣可以自己進城去找活。
照顧九個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能接的活都攬過來做,手不熟就通宵練,每天買肉買菜,學期開始前給有孩子的家送去學費。
因為補償款五年前沒給夠。
也因為李長青不敢停下來,他怕自己也沉浸痛苦不可自拔,怕自己稍微松懈就再沒力氣走下去。
九家人裡,有漠視以對的,也有慷慨施笑的,九種表情,九種隐而不發的情緒。
隻有痛苦是相似的。
李家也失去了一位父親,可誰在意呢?好似“受害”和“加害”真的隻有一字之差。
越來越多的人說老爸是殺人犯。
不知不覺間,承擔已然變成了李長青的底色。
賣了房,帶回錢。
一家一家去送,前半段比較順利。
李長青深深鞠躬,說以後就不每天送肉送菜了,但有需要的,随時可以聯系他。
其中幾家每一次李長青上門時都會勸他不用這樣,但李長青隻有親手把錢交到他們手裡,才覺得自己有資格這樣說。
張嬸和二丫哭得抱作一團,趙老叔揮舞拐杖讓他滾出去。
陳家媽媽向來不許李長青進門,這次也是一樣,陳小胖在側門接過錢,小聲說:“媽媽在裡面哭。”
李長青低頭看了他好一會,沉默着揉了揉小孩兒的腦袋,把自己買的一大袋零食遞給他,“吃完記得刷牙,小心蛀牙。”
很重的一袋,陳小胖卻沒笑,而是很擔憂地問:“長青叔,媽媽說以後你不會管我們了,你不管我了嗎?”
“管的,”李長青蹲下去對他說,“以後我會常常來看你。”
“你要來的。”陳小胖說。
“會來的。”李長青答應他。
陳小胖有些猶豫,黏聲說:“我有點害怕,長青叔,你抱抱我。”
李長青深深吸一口氣,暗自穩住情緒,将小孩兒撈進懷裡抱住,還把他舉過頭頂,帶他玩了幾圈飛機遊戲。
陳小胖被撓到癢癢肉,趴在李長青肩頭樂得嘎嘎笑,笑聲脆響,過了會,又開始抽泣。
他說:“長青叔,我想爸爸。”
李長青輕輕拍着小孩兒的背,抱了很久。
最難的一家是齊群。
門打開時,齊群雙眼布滿血絲,眼神陰鸷,“你是解脫了吧李長青?”
李長青沒回答他,從背包裡取出那幾捆錢。
齊群盯着那些錢看了幾秒,猛地伸手抓過來,繼而用力地砸向李長青的臉。
“你怎麼不去死啊!”
李長青安靜地彎下腰撿錢。
齊群幾步跨到他面前,揮拳過來。
李長青沒躲,拳頭結結實實地帶着風,砸到他顴骨上,砸得眼前白光一片。他踉跄着穩住身子,舔了舔嘴角,繼續撿錢。
拍了灰,堆好,又遞過去,“别和錢過不去。”
齊群依然沒接,喘着粗氣盯着那堆錢,肩膀開始顫抖,随後整個身體都繃緊,猛地蹲下身抱着頭嚎啕大哭。
李長青等了一會,脫掉自己上衣,鋪在齊群身旁,把錢整整齊齊地碼在那。
最後,他拎了兩瓶酒去老爹墳前坐到天黑。
“爸,喝酒。”
眼淚悄無聲息地湧了出來,李長青沒擦,想了會,小聲說:“我想你。”
情緒在這一刻決堤,他雙手捂住臉躺身下去,蜷縮在墳前,喉頭擠壓出低沉的嗚咽,嗚咽逐漸變成大哭,釋放這五年來的壓力和思念。
“爸,我好想你……”
再回到家,發現全家上下都是一樣紅着眼,老太太都哭了,當晚開心得多喝了半斤包谷酒,遠在外地念書的表妹得知消息,激動地打電話過來非要視頻,三嬸犟不過她,隻好把手機供在飯桌上,一家人說說笑笑,又沉默歎息。
未來再如何光明,痛苦已然發生。
李長青還是會想起竹聽眠,越是想,那個夏夜的畫面就越發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