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杏林村亂了套,人們呼喊着朝河邊去,剛睡下不久的嬴家三口也牽着狗朝河邊跑。
“快,快!再使把勁!”
幾個青年圍在河邊,一個拽着一個的胳膊,最前那個已泡在水中,死死抱着一人,正被拉着慢慢朝河邊挪。
“爹!”
張小葉這會兒已哭得失聲,她娘則軟倒在一旁,雙眼無聲怔怔流淚。
嬴煦一家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番光景,一時心中悲戚,嬴煦更是面色蒼白。
張小葉她爹,竟然投河了……
村中鬧哄了半晚,最後幸好是把人拉上來了。瞧着人還有氣,老大夫急急按着人吐了水,然後煎藥喂藥自不必說,待到寅時,人群才漸漸散去。
離得近的人家待在張家搭把手,嬴家跟張家來往不多,眼瞧着人家忙累,便也沒多呆,慰問了幾句就回家了。
直至到了家,嬴煦依舊怔怔的,顯然是吓得不清。那軟面條似的無力人形還在眼前浮現,嬴煦坐在桌邊抱着狗,臉邁進溫暖綿軟的毛毛裡,久久沒擡頭。
姥姥熬了姜湯,兩個大人端了三碗過來擱在桌上。
“阿煦,趁熱把姜湯喝了。”
嬴煦悶悶地應了一聲,放開狗崽,端起姜湯吹。
姥姥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頭,掌心的暖意讓嬴煦心中好受了些,腦海中黑漆漆的畫面漸漸散去,意識回到眼前溫馨的小屋。
“還想修道嗎。”
嬴晏沒什麼起伏的話突然想起,讓嬴煦心中猛得一突。
“晏兒!”嬴劭不贊同地沖女兒搖搖頭。
嬴晏握了握母親的手,卻毫無停下的意思:“你可知小葉她爹為何要投河?”
嬴煦張口結舌,怔愣半晌,才猶豫開口:“今日官差來收供,許是……小葉家糧食緊缺……”
“那你可知小葉家為何糧食緊缺?”
嬴晏語氣并不嚴厲,卻逼得嬴煦心中發緊。她想起在村中聽到的流言,腦子裡閃過許多,卻最終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娘今日就告訴你。”嬴晏低了低眼睫,注視着嬴煦茫然的臉。嬴劭則意識到了什麼,暗歎一聲。
“你張叔原先是我們村難得的修士,他十四歲便入了道,修行幾年後,就被城主府安排到北邊靈礦工作,日子過得很是風光。”
嬴煦點點頭,這些她也有一點印象。
“但是,”嬴晏話鋒一轉,“六年前,你張叔在礦上受了傷,被擡回了村中,修為全廢,且傷了靈脈,此生都無法修行了。”
修為全廢!
嬴煦面露駭然,小葉她爹,竟是遭遇了這番慘禍!
“據說是礦上突然有高階妖獸襲擊,莫說你張叔修為全廢了,當場便有好幾個修士死無全屍。撿回一條命,算是好得很了。”
嬴晏說這話時,面不改色,仿佛在陳述什麼極為平常的事情。嬴煦卻是臉色更白了,曾聽娘親講過的修行艱苦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擺在眼前。
“沒了修為,礦上自不能再去。但歲供卻是免不了的。”嬴晏冷笑一聲,“一家三口,卻隻有小葉娘一個全乎的勞力,他傷了根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卻眼睜睜看着三口人要吃飯,心中如何能不絕望?”
“風光之時,自是八方照顧。一朝落難,卻成了泥裡老鼠。面對一個再無修道之緣的人,來收供的官差自然毫無留情。而他如今與以往雲泥之别,加之家中口糧吃緊,妻小無助,自然心生死志。”
“歲供可是按人頭收的。”嬴晏眼含諷刺的,“死了他一個,至少沒了累贅,妻子和女兒都能吃飽。”
“晏兒!”“娘……”
嬴煦心中翻江倒海,直覺娘親說話過分,卻又知道内容全然不假,一時混亂極了,握着碗邊的手指都微微發起顫來。
“阿煦……”嬴晏閉上眼,面上閃過痛苦的神色,“娘對不起你……那會兒不該說揣度你的話,更不該……”
更不該,害你落得如此境地……
“娘……”嬴煦吓住了,起身撲進嬴晏懷裡,看着娘親痛苦的臉色心中揪成一團。
她當然知道娘不會那樣想她,她知道,娘隻是生氣了一時口快……
嬴劭撫着女兒的背,輕輕拍打:“一個兩個的,都這麼不讓人省心……”
嬴晏伸手拉住母親,另一手握住嬴煦尚且稚嫩的雙手,睜眼定定瞧着她:
“娘今日所言半句非虛。孫家是修行繞不開的地方,卻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若想踏上大道,道上不僅有天材地寶、神仙法術,亦有妖魔鬼怪、同胞相殘。”
“甚至有可能,你曆經了千難萬險,戰勝了敵人和凡心,卻時運不濟,最終隻落了一場空……”
嬴晏面色平靜下來,眼中似含有無限悲意,卻又好似有不甘心:“娘今天給你選擇的機會。阿煦,你來選,你是要義無反顧踏上修行之路,還是就此停下……停下,我們便一家三口,還有狗崽和貓兒,我們平平淡淡,過完這一輩子。”
嬴煦直起身,看着娘親臉上從未有過的複雜神色,心亂如麻。
方才娘親言語中種種在腦海裡翻騰,攪得她心神不甯,幾欲作嘔。世上最親的兩個人、兩雙眼睛就這麼定定地看着自己,嬴煦頭上冷汗落下,胸口堵塞、悶痛。
“我……我……”
“嘤嘤~”
狗崽忽地撞了下她的腿,許是發現了小主人狀況不對勁,此刻急急地哼唧出聲,朝嬴煦看來。
這一聲卻突然叫嬴煦腦中清明了一瞬,戰栗的雙手握了握,收回身側,她壓下心中紛亂,低低開口:“娘,姥姥,我現在心裡有點亂……”
嬴晏也被狗崽那一聲叫得松了松心中的氣,此刻肩膀放松了些,看向女兒,等她說完。
“我……我想仔細想想。”嬴煦捋直了舌頭,語氣逐漸平穩,“娘,姥姥,我想一天,明夜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