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淩洲任由他拉起,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想起兩年前機巧樓那隻伸向他的手,那時他滿身血污不敢碰,如今卻貪戀地收緊了手指,喉間泛起鐵鏽味,他聽見自己喉嚨裡滾出平生最溫馴的應答:“見過兄長。”垂落的視線裡,少年腳踝系着紅繩銀鈴
明淵帝招手示意内侍添茶,目光鎖在秦淩洲身上,“既入了玉牒,明日起便去文淵閣進學。”
“那我也要去!”秦吹岚興緻沖沖拉住帝王的衣袖
“又要去了?不怕再被太傅捉住練字。”帝王聲音帶笑
“嗯……唉,誰叫我當哥哥了,我要帶着淩洲弟弟!”金色的眼睛洋溢着笑看向寡言的少年
明淵帝無奈歎息,親自為他扶正發冠,餘光瞥見秦淩洲始終紋絲不動的跪姿,眼底暗芒微閃
琉璃宮燈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時,秦吹岚正踮腳去夠老皇帝腰間玉佩上纏着的穗子,绡帳無風自動,将少年清脆的嗓音籠在暖金色光暈裡:“皇爺爺,我要帶淩洲弟弟回去見父王!”
明淵帝摩挲着奏折邊沿的龍紋,目光掠過殿中垂首而立的黑衣少年,秦淩洲玄色錦衣下的肌肉微微繃緊,像匹嗅到危機的幼狼,卻在對上孫兒期待的眼神時,硬生生斂去眼底鋒芒
“攬月殿的溫泉池子不泡了?"老皇帝故意闆起臉
秦吹岚撲到膝頭,發間天晶冠碰在龍案上叮咚作響:“ 池子又不會跑,等我回來泡嘛。”
這般模樣讓老皇帝喉間逸出歎息,他擺擺手,候在陰影裡的齊總管立即捧來兩件雪貂鬥篷
“讓你齊叔送你們。”
暮色浸透宮牆時,秦淩洲跟在蹦跳的藍發少年身後穿過回廊,晚風送來少年身上淡淡的沉香氣,與他記憶裡機巧樓中沾染的血腥氣重疊,當年贈刀時那句“下次用這個”猶在耳畔,而今少年腰上珠鍊拂過宮燈流蘇,仿佛明月墜入凡塵
齊總管提着琉璃燈候在宮門處,躬身時的燈影在臉上割裂出明暗:“聖上說,殿下若是在王府受了委屈,随時可回宮來。”
秦吹岚渾然不覺話中深意,笑着擺手:“知道啦!齊叔讓皇爺爺别擔心呀,我陪母妃住兩天就回來哦。“
秦淩洲默不作聲地上了馬車,目光始終沒離開秦吹岚的臉,他想起昨日甯王夫婦私下見自己時的場景,女人對他與生父長了張相似的臉流露出厭惡,甯王話中冷淡似乎并不在意膝下血脈,并不像少年口中恩愛的好夫妻
馬車駛出玄武門時,秦吹岚正掀着錦簾數街邊的糖人攤子,暮色将他發梢染成棠紫色,腰間墜着的連環鎖撞在車壁上,發出玉石相擊的脆響:“等過了朱雀橋,能看到我設計的報時水鐘……”
“那家的蜜餞最好吃,我每次出來都要買......那邊的布莊新進了天蠶絲,我正想拿來做機關翼的蒙皮......”
秦淩洲安靜地聽着,目光描摹着秦吹岚的側臉,光線透過車窗灑在那張臉上,将睫毛的曲線照的根根分明
“你不愛說話呀?”秦吹岚忽然轉頭問他
秦淩洲搖頭:“喜歡聽兄長說。”
秦吹岚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那我多說點,對了,你見過機關鳥嗎?我上個月剛做了一隻,能飛三裡不落地......”
馬車穿過繁華的街市,秦淩洲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他想起鄉野間那些為了半塊饅頭就能殺人的日子,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刀時冰涼的觸感,想起兩年前機巧樓前的遇見
如今那輪明月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暮色裡的甯王府朱門半啟,八寶琉璃燈将青石階照得瑩潤生光,秦吹岚提着衣擺躍下馬車,腰間銀鈴撞碎一庭寂靜,驚起廊下閉目養神的侍衛
“父王!母妃!”秦吹岚撲進甯王妃懷裡,天晶冠上碎晶簌簌落進婦人織金雲紋的袖口,“我把淩洲弟弟帶回來啦!”
甯王妃指尖撫過少年發頂,目光掠過靜立階下的秦淩洲時,淺浮的溫柔笑意瞬間凝成冰淩,她執起繡帕擦拭秦吹岚鼻尖薄汗:“岚兒慢些,當心蹭髒新裁的雲錦袍。”
正廳鎏金錯銀的食案上,水晶盞盛着瑩白的雪耳羹,秦吹岚握着玉箸戳弄碗中雕成蓮花形狀的蜜餞,忽然擡頭笑道:“淩洲嘗嘗這個!是母妃親手調的槐花蜜。”
秦淩洲望着推至眼前的瓷碗,金匙柄上還沾着少年指溫,他想起兩年前機巧樓階前,也是這隻手将玄鐵短刀放進他血污斑斑的掌心。如今白玉盞沿映着少年明媚的笑靥,倒比禦書房的天子威儀更令人心悸
“明日卯時三刻進宮進學。”甯王擱下犀角筷,玄色蟒紋廣袖掃過食案邊緣,“你既晚歸宗室,更當勤勉。”
秦吹岚忽然舉起纏着繃帶的手指:“我替淩洲改裝了書箱!還有...”話音未落,甯王妃執起他手腕輕歎:“前日削木鸢劃的傷還沒好全?”婦人眼角餘光掠過秦淩洲,忽然柔聲道:“岚兒不是要給機關犬換新齒輪麼?讓秋嬷嬷帶你去庫房挑玄鐵罷。”
銀鈴聲漸遠,正廳霎時墜入冰窟,相似的兩張臉同時收起笑意,甯王指節叩在烏木案上,震得碗盞輕顫:“三個月内通曉《九章律》,本王會請鎮北軍的教頭教你騎射。”
秦淩洲垂下眼應是
沉香灰落在錯金博山爐裡,發出極輕的碎響,甯王忽然傾身向前,:“你待岚兒...當真無怨?”
秦淩洲望着盞中晃動的影,想起機巧樓初見那日,少年遞來短刀,金瞳比檐角冰淩更清透,他将喉間鐵鏽味咽下,任由袖中短刀硌疼腕骨:“兄長赤子心性,當得起萬千寵愛。”
更漏聲穿過雕花窗,秦淩洲轉過回廊時,忽見庭院老槐下晃着盞琉璃燈,秦吹岚蹲在機關鳥旁,藍發被夜風撩起
他轉身時天晶冠歪斜欲墜,卻獻寶似的捧起個檀木匣:“給淩洲的見面禮!”
匣中躺着柄纏銀絲的機簧弩,弩身刻着精巧的雲雀紋,秦淩洲指尖撫過凹痕處未淨的木屑,聽見自己胸腔震如擂鼓
“我改輕了弩機重量!”秦吹岚湊近時,發間沉香氣混着藥膏的苦,檐角銅鈴驚碎夜露,秦淩洲望着少年喋喋不休的側臉,忽然輕輕扯住他墜地的袖子
“多謝兄長。”
那雙金色的眼睛瞬間彎成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