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翠枝披頭散發、踉跄着沖進來,撲到六太爺身上嚎啕大哭:“我的爹爹呀,你不是說快好了麼,你答應過我的呀,等我忙完了就來看你……”
她的鬓發散亂,面色蒼白如雪,雙眼紅腫,顯然自接到喪報就一路從家裡哭過來的。
“爹爹,你怎麼就走了,你還沒見過我,你不能走的呀。我現在的做飯可好吃了,我說過要給你做飯的!”翠枝拍打着她爹的胸膛,仿佛這種拍打能喚起她爹的疼痛。
“爹爹,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來了,就在你跟前,你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我。爹爹,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啊……”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心裡的傷痛如尖刀在她胸口迸裂,刺得她好疼好疼……
六太奶奶看到女兒如此模樣,想到老頭子一輩子吃苦受罪,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就這麼冷不丁一個人走了。
亦是悲痛難抑,拍打着老伴的身子痛哭:“你個死老頭子啊,你好狠的心呐,就這麼抛下我們娘倆走了。你怎麼不把我也帶走啊,留着我一個人活受罪,我怎麼那麼命苦啊!老頭子,你睜開眼睛看看吧……”
她們的哭聲是如此椎心泣血,聽的人心裡沉甸甸的,眼角不自覺泛紅,鼻子發酸。
靈棚裡的客人,來幫忙的左親右鄰,都潸然淚下,議論紛紛,小聲交談着六太爺的點滴生平。
杏娘正在竈房切菜,張月娘走過來把她拉到院子,“你快去勸勸翠枝吧,她哭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再這般哭下去,人可就受不住了。就算她能堅持,我婆婆也撐不住,這麼個哭法不得把人哭暈過去。”
杏娘聽了忙急步走到靈堂,隻見翠枝已經哭得渾身發抖,臉上涕淚縱橫,一張臉更是白得吓人。
她攬住翠枝的肩膀,不顧她的掙紮反抗,強行摟着她往後院走,經過竈房時順了一條長凳,一直走到水池邊才停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傷心,你跟你爹的感情自來最好。可大哭傷身,這麼個哭法你身子可怎麼受得住?”
“七嫂,我好難受,難受得好像快要死了。”翠枝不住顫抖,聲音哽咽,“我爹怎麼會死呢?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會死的。我知道他生病了,可我給他買了藥,買了好多好多藥,他吃了藥就會好的。我爹不能死的……”
杏娘聽了忍不住流下眼淚,緩慢地拍撫她的後背,柔聲道:“我知道,乖,别哭了,你爹沒走,他在天上當了神仙,一直看着你呢。你要是想他了,就去他的墳前跟他說說話,他會保佑你的。”
在杏娘的柔聲細語中,加上遠離了靈堂那種悲怆的氛圍,看不見他爹的面容,翠枝慢慢平靜下來。隻是淚水仍是止不住的流,時不時抽噎、打嗝。
“七嫂,就跟做夢一樣,我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了,我又能看見對着我笑眯眯的爹爹。他老人家明明答應過我的,等我忙完了就回來看他,他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我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是我不孝。”
翠枝靠在杏娘懷裡,身子一抽一抽發抖,聲音裡滿是悔恨,她怎麼就沒早點回來呢?
杏娘輕輕拍打,聲音越發輕柔:“不是的,我們翠枝好着呢,最孝順不過,你爹他心裡明白的很。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們啊,隻不過天上的神仙要他急着去當差,他沒辦法,隻得丢下你們去上任。”
跟哄孩童似的,杏娘緩慢地搖晃了幾下,“再說了,你還有娘在呢,看在你娘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麼哭了,她看了得多難受啊!那是她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老伴,比你跟你爹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你哭她也跟着哭,她這個歲數可怎麼遭得住?”
翠枝閉上眼睛,心裡滿是絕望,道理她都懂,可痛苦不是她能控制住的。她爹的離去像一場滔天洪水,淹沒了她所有的希望和理智,她很恨,可又不知道該恨誰。
杏娘舒緩的聲音仍在耳旁響起:“你看,你往後就常回來看看娘親,陪她說話,幫她做飯。還可以把孩子帶過來,老人家看見外孫就走不動道了,心裡歡喜的緊。我聽說你兒子皮的很呢,跟我家的臭小子不相上下,往後可以讓他們在一起玩……”
翠枝停止抽噎,思緒慢慢混沌,她好累,累得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她隻想就這麼睡過去,黑暗裡沒有痛苦,沒有親人的逝去,什麼都沒有,隻有漫無邊際的黑色……
杏娘從靈堂帶走了哭得快崩潰的翠枝,本家的幾個年老嬸娘也裹着六太奶奶回了房。關上房門後,外頭的鼓樂、哭泣聲減弱,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坐在床邊細細勸慰,輕聲細語,好半天才勸得六太奶奶止住痛哭。
跟着翠枝過來的大姑爺祭奠過嶽父,由執事人引到靈棚歇腳。
将近午時,六太爺的小女兒哭嚎着沖進靈堂,又是一番捶胸頓足,痛哭流涕。至此,六太爺所有兒孫後代盡皆到齊。
霎時,鼓樂聲大作,鑼鼓、銅盤、唢呐聲穿透天際,誓要将雙手拍麻,将肺裡的空氣吹盡。宏亮的樂曲聲提醒人們:入殓時辰已到。
女眷們哭天搶地攔着不讓動亡者,杠夫們搶着上前擡門闆,兩方拉扯不休。奏樂聲越發大起來,李老爺子快速念誦經文,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看見他的嘴角飛速蠕動。
靈堂一片混亂,哭嚷聲、推搡聲、叫罵聲交織成一團,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加之左右鄰居拉扯着女眷不讓她們靠近。杠夫們強橫地擠到門闆旁,把六太爺移入木棺内,整理好遺容,封棺。
至此入殓儀式正式結束,鼓樂聲停止,李老爺子在棺木旁燒了一疊黃表紙、紙錢。
女眷們彷佛在剛才的争鬥中耗盡了力氣,停止了歇斯底裡的嚎叫,隻小聲抽泣。完成了一件大事,杠夫們浩浩蕩蕩往靈棚走,此時已經是午時,正好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