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師叔攥着灰布,愁眉不展地走了。
孟沅目送他身影漸行漸遠。
到丹桂林拐角處,師叔突然一個急刹,像撞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似的,掉頭拔腿就跑!
狗急跳牆的身影帶出一陣風,糊了孟沅滿臉。
她挑開臉上遮視線的頭發,伸長脖子回頭望去——
桂叢深處金影浮動,浩浩蕩蕩一行人緩步走出。
為首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佝偻老者,拄着根木杖,面容如樹皮般溝壑縱橫,卻打理得一絲不苟,藏青道袍漿洗得筆直,連腰間懸挂的玉佩都垂得端端正正。
老者身側,一道修長的身影在林間若隐若現。
那人不緊不慢走着,卻叫在場人沒由來生出一種山嶽将傾的壓迫感,身後恭恭敬敬跟着的兩隊弟子頭也不敢擡。
孟沅倒吸一口涼氣,從椅子上一個猛子彈起來,擡腿就要去追逃命的曹師叔。
誰知剛轉身,袖口卻被人勾住——
“孟師姐。”
沈烨一副完全不知眼色為何物的模樣,點點桌上空壺,笑道:“你忘記結賬了。”
“你先墊着!”
“我早上才湊夠罰款,現在兜比臉還幹淨,你要看嗎?”
他還在沒所謂地插科打诨,孟沅眼睜睜瞧那隊人越來越近,急得去掰沈烨手指。
恰在此時,那隊人轉到酒棚所在的路上。
夷淵視線如寒霜般掃來,正落在兩人交纏的手上。
!!!
孟沅簡直從頭涼到腳,幾乎看到禁閉的日子在向自己招手……
危急關頭,突然急中生智!
她雙手一把握住沈烨拽在自己袖子上的右手,用平生所能想到的最客氣、最禮貌的姿态,拉着對方的手,上下大力晃了晃——
“多謝同門介紹,這桂花釀果然不錯!”
沈烨看着自己被陡然拉着猛搖的手,一頭霧水愣在當場。
孟沅不等他反應,從腰間扯下鼓鼓囊囊的靈石袋砸進他懷裡,又飛快抄起桌上最後一瓶未開封的桂花釀,揚聲道:
“我這就買一壺,帶給我師父嘗嘗!”
她低頭挪動着腳步,朝那邊人群走去。
夷淵的目光落在身上,像在一層層剝開她的僞裝。
秋風卷着桂花的甜香拂過面頰,孟沅鬓邊的碎發被微微吹亂,黏在沁出汗珠的額角。
“師父,”她終于站定在他面前,喉嚨發緊,聲音輕得幾乎被微風淹沒:
“好巧啊。”
夷淵薄唇緊抿,眉眼孤桀,目光從少女手中酒壺移動到蒼白的臉上,周身的氣壓低得駭人。
秋日暖陽下,桂花香裡卻快要結出冰凝,幾個年輕弟子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驚恐。
為首的蒼老長老忽然輕咳一聲打破沉默,聲音溫和醇厚地開口:
“這位就是道君的親傳弟子嗎?果然是一表人才,氣度不凡。”
雖然不明白這對師徒之間有什麼嫌隙,但總不能叫他眼看着自己心愛的丹桂林凍死一大片吧?
恰到好處的寒暄讓空氣稍稍流動,夷淵默然一息,冷冷開口:
“這是靈脩峰嚴宸長老。”
孟沅如蒙大赦,立刻躬身行禮:“弟子孟沅,見過嚴宸長老。”
她借着行禮的姿勢掩飾慌張,盡量讓自己語調輕松自然,“早聞長老盛名,一直未能得見,今日真是三生有幸,靈脩峰景色秀麗,人傑地靈,靈蘊深厚,讓人如沐春風……”
眼前少女似是緊張很了,一張嘴,話兜不住地往外冒,嚴宸長老捋着白須笑呵呵地點頭,正要接點什麼,夷淵寒冽的聲音突兀響起:
“告辭。”
話音剛落,墨色身影已越過孟沅向前走去。
她匆忙朝靈脩峰峰主再行一禮,轉身跟上他步伐。
*
嚴宸長老拄着拐杖,望向兩人遠去的背影,山風拂動雪須,也吹散了他唇邊一聲輕歎。
今年過去,自己就整整三千歲了。修為不夠,沒法同玄衍那般壽與天齊,年輕時也曾意氣風發,而今垂垂老矣,總被逆徒說守舊古闆。
他沉吟片刻,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命數無多,快要老糊塗了,不然怎麼看着那師徒兩個,哪哪都透出不對勁來?
拐杖點地,嚴宸回頭望向弟子之間眼觀鼻鼻觀心的曲離殊:
“剛才見着我就跑的小兔崽子,是曹若林吧?”
“……沒注意。”
他重重一哼,瞥了眼坐在酒棚裡胡思亂想耗磨時間的紅衣少年,歎道:
“你師父像他那麼大那會也不肯靜心鑽研功課,年輕時賣酒,一把年紀了成日上蹿下跳不知鑽些什麼旁門左道,你有空,也管管他去!”
曲離殊點頭稱是,心裡把曹若林罵了個體無完膚——她不止一次懷疑過,他收自己為徒就是為了幫他完成工作以及偶爾陪陪老師祖。
青雲三十六峰,還能再找出一對這樣以小管大、倒反天罡的師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