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這人根本不值得救。
他還在國子監念書時,就聽過這人的名聲。
目下無塵,清高矜傲,做事不管不顧,極其惡劣。
可妤娘的恩,就是他的恩,妤娘想報,那他便豁出一切都會幫忙。
沉默了一會,陸觀瀾摸了摸溫幸妤的發頂,溫聲道:“别擔心,我來想辦法。”
溫幸妤有些慚愧,明明是自己的恩情,卻還要麻煩一個病人。
她軟聲道:“觀瀾哥,等他安全了,我們就成親,一起回同州。”
陸觀瀾心中微暖,更多的卻是酸澀。
成親……
不可能成親了,他感覺得到自己時日無多。
溫幸妤沒有發現他的異常,起身道:“我去煎藥煮飯。”
她把院子裡曬着的豇豆收了,便去夥房裡煎藥煮飯。
多了一個人吃飯,缸裡的米少得很快,眼看就見底了。
她摸了摸腰間僅剩的幾個銅闆,歎了口氣。
為了救祝無執,她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那些積蓄她本打算帶觀瀾哥回同州,然後沿途尋幼年被人買走的妹妹。
雖說觀瀾哥也有在國子監時攢的膏火銀,但她已經勞煩他良多,故而不管他怎麼勸,她都不肯動那筆銀子。
錢她會想辦法賺,三張嘴兩個病人,總不能去吃糠咽菜。
煎好藥做好飯,溫幸妤随便對付了兩口,便起身把食盒和藥材放入竹籃,準備天一黑就上山。
*
月輪初顯,山脊漸漸隐入青灰的暮色裡。
溫幸妤提着竹籃,借着月光往村頭後山走。路上靜悄悄的,偶有雞鳴狗叫之聲,家家戶戶都熄了蠟,聽不到一點人聲。
她捏緊了竹籃,不敢往身後看,隻埋頭朝山的方向走。
桃溪山不高,但草木繁盛,霧氣濃重,山路崎岖。若是不認路的人上去,怕是會周折許久都尋不到路。好在溫幸妤出府後時常去上面采藥采野菜,故而哪怕天黑,也能摸索着上山。
行至半路時,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滿山騰起潮濕的土腥味。
怕藥材濕,她索性把外衫脫下來蓋在竹籃上,踩着泥濘的山路,艱難的往上走。
雨越下越大,雲霧濃重,月色被遮掩的影影綽綽。四周黑漆漆的,隻有雨打樹葉的聲音。
溫幸妤被淋了個透,她擡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憑借着記憶和淡薄的月光,艱難朝山洞的方向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身上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山裡又涼,風一吹便是徹骨的冷。
泥濘的山路難行,她幾乎數不清自己滑了多少跤,身上又冷又疼,可還是努力護着竹籃裡的東西。
世子爺傷得重,又一日未用飯,她若是把這些東西灑了,不僅白淋雨跑一趟,還會讓他失望。
祝無執支着傷腿往岩壁上靠,劇烈的疼痛讓他冷汗直流,頃刻浸透衣衫。遠處雷光驟亮,他的目光穿過層層雨幕,望着被遮了一半的月亮,自嘲哂笑。
一個月前,他錦衣華服,連擦手的帕子都是蜀錦,而如今卻隻能用不幹不淨的粗布包紮傷口。
本以為能徐徐圖之,養好傷後籌謀複仇,如今這些恐怕都要落空。
即将子時,那呆笨的婢女不會來了。
什麼救命之恩,也還不是選擇抛棄。
不過話說回來,依常理而言,與他這個秋後問斬的犯人撇清關系,的确是最明智的選擇。溫幸妤隻是個蠢鈍的婢女,她能記挂着十年前那點所謂的救命之恩,已經足夠令人驚訝。
如今反悔,選擇棄他于不顧,也再正常不過。
他收回視線,垂下眼,心中不甘的厲害。
廢了那麼大力氣,甚至鑽了泔水桶才得以逃出生天,卻還是要死在這深山老林中。
憑什麼呢?
他還沒有找那狗皇帝報仇,怎麼能這麼凄慘的死在山洞裡呢。
“世子爺?”
溫幸妤摸黑踩過碎石,聽見山洞深處傳來壓抑的咳嗽。
濕漉漉的呼喚裹着雨聲飄進來,祝無執微怔,朝山洞口看去。
溫幸妤站在山洞入口,擰了擰衣擺上的水,才快步朝祝無執的方向走來。
離得近了,祝無執才看清來人此時的模樣。
她渾身濕透,衣裳和鞋子上沾滿了泥水,唇色泛白,額角有處淤青,顯然是在山裡摔了跤,狼狽非常。
唯有那雙眼睛,像是山泉裡浸過的黑石子,蒙着層霧蒙蒙的水光,明亮柔軟。
祝無執瞥開目光,視線落在她懷中的竹籃上,見其蓋着外衫完好無損,長眉輕輕挑了下。
他還以為她不來了。
見溫幸妤不知摔了多少跤,卻還護着為他拿的吃食和草藥一路艱難尋來,祝無執不得不承認,他心底是有一絲動容的。
但那點動容,很快就被溫幸妤的話給打斷了。
溫幸妤在祝無執身邊蹲下,把竹筐裡的食盒和草藥拿出來,目光落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又慌忙垂下頭:“世子爺,奴婢不是故意來晚的,天忽然下雨,山路實在泥濘難走。”
“還有……”她頓了頓,小心翼翼看了眼他,語氣難掩擔憂:“今日我去鎮上,碰到了搜查的官兵。”
祝無執心底一沉。
他鳳眸驟冷,懷疑而帶着殺意的目光,直直落在溫幸妤濕漉漉的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