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裡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二人交錯的呼吸聲。
溫幸妤沒聽到回應,隻感覺到有道目光落在頭頂,帶來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咬着唇瓣,擡眼看向祝無執,隻見對方那雙漆黑的鳳眼正睨着她,眸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斟酌着什麼。
長期的婢女生活,讓她潛意識不敢與其對視。她忙低下頭,心想世子爺定是擔心官兵追查到此處,因此有些焦躁。
正想着如何安慰,就聽到他的嗓音透過濕冷的空氣傳來,像是裹着一層陰雨。
“明日你不必來了。”
“我不能拖累你。”
明明聲線緩慢平和,卻讓人感受不到溫度,反而帶着幾近陰冷的意味。
說完,他輕輕歎息,有種令人心酸的頹唐。
溫幸妤不自覺擡眼。
山洞黑漆漆的,僅有淺淡的月色帶來一絲亮,青年靠在石壁上,俊美的臉龐隐在明暗交錯下,以往那矜傲的眸子帶着絕望的死氣。
意識到世子爺是沒了求生的念頭。她心中着急,忙聲道:“奴婢不會不來的,奴婢一定想辦法救您,不讓追兵查到這。”
祝無執沒有說話,他端詳了片刻溫幸妤的神色。
眼眸明亮真摯,不似作假。
确定她不會倒戈,祝無執扯了扯唇角,讓聲音浸入恰到好處的溫和感激。
“溫姑娘大恩大德,我祝某來日必當湧泉相報。”
她既救了他,那就要送佛送到西。她若敢半途而廢,或者起了拿他換賞銀的心,他不介意現在就讓她命歸黃泉。
方才的試探,可以确定她沒有二心,和在府中時一樣,善良到愚蠢。
溫幸妤連忙擺手,小聲道:“世子爺客氣,這是奴婢該做的。”
畢竟老太君救過她,而他…也不止一次幫過她。哪怕那隻是随手而為,他或許早都不記得,但确實也讓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要懂知恩圖報,爹娘還在時經常說這句話。
二人又陷入沉默。
溫幸妤把食盒中的飯菜拿出來,又拿出竹筷,跪坐着端到祝無執跟前,“世子爺,委屈您了,簡單用些吧。”
祝無執接過碗筷,指骨間筷子的粗粝感讓他心中煩躁不已。
飯菜已經有些涼了,他忍着不适,随便吃了幾口,便擱下了。
虎落平陽……
若不是那狗皇帝,他還不至于像條喪家之犬,縮在這陰冷的山洞,吃着這難以入口的粗茶淡飯。
他目光落在那破舊的陶碗上,眉心忍不住皺了皺。
罷了,罷了,先忍耐這一時。
溫幸妤看了眼碗中剩了大半的飯菜,抿了抿唇,默默把碗筷收回食盒。
她取出搗好的草藥和布條,輕聲道:“世子爺,奴婢替您換藥。”
祝無執嗯了一聲,嗓音低沉冷淡:“有勞。”
溫幸妤垂首把他褲腿卷起來,拆開舊包紮,處理幹淨後,小心翼翼将草藥敷上去重新包好。
祝無執閉眼靠在石壁上,感受到小腿上偶有微涼的指尖觸碰。
俄而,他聽到溫幸妤特有的綿軟嗓音。
“世子爺,其餘傷口,要麻煩您自己換藥了。”
祝無執睜開眼,微微颔首,接過那黏糊糊的、散發着難聞氣味草藥,毫不避諱的掀開了上衫,面無表情把藥敷好包紮。
溫幸妤慌忙轉過身避開。
世子爺出身高貴,十指不沾陽春水,習慣了有人在身邊伺候,不避諱正常。
按道理,她應該也不在意才是。畢竟他是主,她為婢。
可……可延續了将近五年的朦胧心思,讓她心中羞愧,便隻想着躲避。
祝無執換完藥,溫幸妤又拿出裝了湯藥的陶罐。
她把陶罐和勺子遞過去。
祝無執低頭啜飲藥汁,喉結滾動,仿佛感覺不到苦。
大仇未報,受這些罪又算得了什麼?
在獄中時,他便已經想明白了。明面上是同平章事周士元聯手樞密使王崇,構陷他定國公府通敵叛國。
實際上,這一切都是老皇帝的手筆。對方借這二者之手斬落定國公府,意圖打破三家獨大的局面,進行集權,為太子鋪路。
他能被一個婢女救出來,又多次躲過追兵,不是因為他運氣好,而是這是老皇帝故意為之。
老皇帝想讓他這個定國公世子帶着對周王二人的仇恨離開,日後回到京城,自然而然成為其手中的一把刀,揮向周士元和王崇的頭顱。
是所謂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
祝無執心中冷笑。
想得倒是好。
既然敢放他離開,就該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溫幸妤不知道祝無執在想什麼,她淋了雨,又摔了跤,渾身又冷又疼。
山風卷着雨星撲進來,她打了個寒戰,唇齒輕磕。
祝無執喝盡了藥,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後,垂眸看向面前瑟縮的女子。
他目光順着她蒼白的臉下移,落在那冷到輕顫的瘦弱肩頭,旋即眸光輕閃,擡手脫下幹燥的外衫,披在她肩膀上。
皇帝的确想故意放他離開,但其他人可不會。他還要靠這婢女離開汴京,自然得哄着些。
溫幸妤正在發呆,忽覺肩膀微沉,轉而被一股極淡的檀香包裹。
外衫還帶着祝無執的體溫,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祝無執不知何時挪近,冷玉般的指節輕碰了下她的額角:“疼麼?”
語調溫和,眸底卻淡漠依舊。
溫幸妤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紅着臉站起身,看也不敢看他,把衣衫脫下來重新遞了過去,急聲道:“不…不疼,多謝世子爺關心。”
“山裡冷,衣衫還是您穿着,我體魄好,不打緊的。”
祝無執笑了笑,溫和道:“不必推脫,穿着吧。”
“我自幼習武,不怕冷。”
溫幸妤攥着衣衫的手指緊了緊,她習慣順從,聞言垂眸低聲道謝:“婢女謝過世子爺。”
祝無執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寂。
雲散雨霁,明月高懸。
溫幸妤挎好竹籃,起身要回。
祝無執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力道很輕,“溫幸妤。”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嗓音帶着官話特有的矜貴。
溫幸妤回頭,目光落在他臉上。
那張俊美矜傲的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可憐之色。
月光籠着他的面容,眸光支離破碎,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你明天……會來吧?”
憐憫之心漸起,溫幸妤重重點頭。
看着她的背影,祝無執臉上的可憐之色漸漸褪去,隻餘一片陰鸷森冷。
*
官兵來得日子比預料中更快,第三天的晌午,溫幸妤正給雞灑喂稗子和野胡豆,就聽到院門外有亂哄哄的馬蹄聲。
她心口一緊,擱下簸筐忙步出去,就看到院門外頭塵土飛揚,停着幾匹馬,一群帶刀的官兵正打量院子。
見她來了,為首的官兵亮出腰牌,“皇城司搜查逃犯,勞煩這位娘子行個方便。”
溫幸妤攥緊了衣擺,側身讓開路,幾個官兵便大搖大擺進了院子,率先推門走進主屋。
屋門一開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官兵擋了擋鼻子,皺眉往床上看。
陸觀瀾低咳了幾聲撐着半坐起,聲音清潤又虛弱:“諸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