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官兵看出床上是個書生,他環顧四周,随意道:“皇城司的,奉命追捕逃犯。”
狹小的屋子一覽無餘,破漏清貧。
他收回視線,側頭看旁邊膽怯的農女,問道:“你二人是何關系?”
溫幸妤正準備開口,就聽到陸觀瀾溫柔的嗓音響起。
“是夫妻。”
那官兵似乎隻是随口一問,哦了一聲後朝院子裡翻查的官兵招手:“下一家。”
溫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氣。
陸觀瀾卻忽然出聲叫住了半隻腳踏出門檻的官兵。
“官爺稍等,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那官兵握着刀把轉身,收回了腳,語氣有些不耐煩:“說。”
陸觀瀾扶着床柱要下床,溫幸妤見狀忙去攙扶。
他站穩在床邊,朝官兵拱手,面容清正:“在下原是國子監貢生,前不久不慎摔傷肺腑,不得以退學休養。”
“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便想着辦憑由回同州老家。”
說着,他歎息一聲,“也算是落葉歸根。”
本朝一向敬重讀書人,更何況是陸觀瀾這種萬裡挑一,能被選入國子監的書生。
那官兵緩和了神色,示意面前虛弱的書生繼續說。
陸觀瀾道:“按照律令,辦憑由少說也得月餘,可我這副身子實在是……”他又歎了一聲,繼續道:“恐怕撐不到回鄉之日。”
“我見官爺面容剛毅,想必是仗義之輩。故而在下想拜托您給縣衙打聲招呼,好快些辦憑由。”
聽到陸觀瀾的誇贊,官兵臉色稍霁。這請求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對于他們皇城司的人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但這書生與他素不相識,他憑什麼幫?憐憫歸憐憫,他又不是什麼普世濟民的觀音菩薩。
陸觀瀾能去國子監念書,自然也不是天真之輩。
他說了句稍等,掀開床榻,從下面的木盒子裡拿出一袋碎銀。
溫幸妤見狀趕忙上前阻止。
“觀瀾哥,這是咱們回同州的路費,你……”
陸觀瀾朝溫幸妤安撫的笑了笑,視線又轉回官爺身上。
“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請官爺笑納。”
官兵上前接下,随手掂了掂。
不多,十幾兩。
但看這農女着急的模樣,想必是最後的家底了。
他到底還是動了恻隐之心。
“罷了,就當是我柳三積德行善。”
說着,他打開錢袋,從裡面摸了兩枚出來,又拉緊系帶,把錢袋子丢了回去。
“就這些吧。”
“你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這小娘子跟着餓肚子。”
陸觀瀾躬身拱手:“多謝柳大哥仗義相助,若陸某有幸病愈,定銜環相報。”
柳三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往外走:“行了,我會打好招呼,辦時報我名就行。”
官兵呼啦啦來,又呼啦啦離開,院門被合上的瞬間,陸觀瀾搖晃了幾下,險些栽倒在地。
他這副身子早已是千瘡百孔,方才站着說話已是強撐。
溫幸妤吓了一跳,紅着眼圈把陸觀瀾扶到床上。
她是呆笨,卻也不是什麼都不懂,觀瀾哥拿出家底辦憑由,顯然不是為了和她回同州。
而是為了讓祝無執脫身。
陸觀瀾靠在床頭,修長的手指拭去她兩腮的淚珠,溫聲哄道:“莫哭了。”
“等憑由辦好,你和他一起去同州吧。”
陸觀瀾的話讓溫幸妤心如刀絞。她鼻頭發酸,白皙的臉上挂滿了淚,哽咽不止:“觀瀾哥,我不和他走。”
窗外天光明亮,窗内暗淡冰冷。
陸觀瀾輕歎一聲,目光似是在往窗口裡灑下的日光,又似乎落在别處,悠遠而蒼涼。
“妤娘,我已時日無多。”
恐怕很快就要看不到這樣明媚的天氣。看不到妤娘這張魂牽夢繞了十幾年的面容。
他收回視線,垂眸看着溫幸妤泛紅的眼眶,内心一陣鈍痛。
頭一次,頭一次他産生了恨世嫉俗的心。
明明從未做惡,一心向善,到頭來卻要重病離世,什麼都握不住。
他再也忍不住,把溫幸妤摟進懷裡,喉結滾動,有些發哽。
“妤娘……”
“妤娘。”
溫幸妤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往日既能提筆寫字,又能簪花下廚的手,此時環抱着她,顫抖的不像話。
“觀瀾哥,你不會有事的。”
“你一定不會有事。”
良久,陸觀瀾放開溫幸妤,捧着她的臉,頭一次不顧禮法,逾矩的在她額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乖,照我說的做。”
溫幸妤沒有應,她不願意相信他會死。
這樣好的人,不應該也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死去。
*
許是祝無執藏身的山洞太過隐蔽,也或許是那些官兵并未認真搜查,那日皇城司的人走後,八角鎮重新陷入平靜。
溫幸妤為了買傷藥不被人懷疑,專門割傷手臂。
好的藥确實比草藥管用許多,不過四五日,祝無執的傷就好了許多。
他在好轉,可陸觀瀾卻迅速衰敗下去。
溫幸妤每每洗那些沾血的帕子,都忍不住垂淚。
夜幕降臨,月亮低懸在山頭,将整個石水村籠在銀輝之下。山林間的潮氣帶起蒙蒙白霧,覆蓋着堆疊的山巒,模糊不明。
村頭的房屋都滅了燈,漆黑又安靜,唯有雞鳴狗叫,蟬鳴陣陣。
溫幸妤沖了涼,用帕子擦着濕漉漉的發尾,忽而聽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把帕子丢水盆裡,攏好衣襟,趕忙小跑進屋子。
屋内僅點着一盞破舊的油燈,光線昏暗,陸觀瀾伏在床上,小半個身子傾了出來,帕子捂着唇咳嗽不停。
溫幸妤忙倒了杯溫水,坐到床側撫他的背。
“觀瀾哥,還好嗎?”
良久,陸觀瀾停止了咳嗽,他喘着氣翻過身,呼吸聲像是破洞的風箱,呼呼作響。
溫幸妤扶着他半坐起來,把杯沿放在他唇邊。
陸觀瀾就着她的手一點點喝下溫水,将滿口的血腥氣吞下。
他閉了閉眼,知道已經到了時日。
燈火昏黃,映着他枯槁的面容。明明是溫暖的色澤,卻依舊照不暖他慘白的臉色。
他費力擡手,摸了摸溫幸妤的側臉,目光溫柔缱绻。
俄而,他強壓着咳意,溫聲交代:“妤娘,帶他來。”
“我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