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觀瀾話音落下,破舊的窗忽然被一陣風吹開,燭火劇烈搖曳,溫幸妤瞳孔緊縮,手中的杯子咕噜噜滾到地上,裂成了幾瓣。
懸在頭上的那把刀,終究是要落下了。
她翕動着唇,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觀瀾哥,我去請大夫。”
“我現在就去,你等我!”
說罷,她轉身就要往外跑,衣擺卻被那雙枯瘦蒼白的手扯住。
她釘在原地,轉回頭看陸觀瀾,淚水糊了一臉,視線有些模糊。
陸觀瀾朝她搖了搖頭,泛白的唇動了動,氣若遊絲:“妤娘,聽話。我這傷你知道的,能活到現在已是老天垂憐。”
“再者去鎮上,來回少說一個時辰,我怕是……撐不了那麼久。”
“帶他來,快去。”
溫幸妤擡袖擦了擦眼淚,她咬緊了唇瓣,最終還是輕點了下頭。
陸觀瀾這才松開她的衣擺,平躺在床上,胸膛劇烈的起伏着。
溫幸妤往門外走,走到門口時回過頭,紅着一雙眼,哽咽道:“觀瀾哥,等我回來。”
她聽到一聲羽毛般的嗯,随即咬牙轉身,拔腿往山上跑。
山中樹影幢幢如鬼,霧氣濃重,偶有蛙叫蟬鳴。
祝無執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忽而聽到淩亂而急促的腳步聲。
他屏住呼吸,立馬戒備起來。
月涼如水,照亮了來人的臉。
隻見溫幸妤扶着洞口,一面喘氣一面道:“世子爺,觀瀾哥不行了,請您同我下山。”
祝無執微愣。他猜到陸觀瀾為何要死前見他,也明白自己即将要逃離汴京。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颔首道:“帶路。”
溫幸妤點了點頭,上前去把人扶着。
祝無執腿傷未愈,胸口後背又布滿鞭傷,再加上山路崎岖,他行走速度快不了多少。
溫幸妤心裡急,暗恨自己力氣太小,不能背着他跑。
祝無執感覺扶着自己的那隻手輕顫個不停,他側頭垂眸,就見溫幸妤緊咬唇瓣,發絲被汗水黏在腮邊,滿面焦急之色。
他心中冷嗤,不明白不就是死個未婚夫嗎,至于那麼害怕着急。
如果沒記錯,這兩人認識還不到一年,雖說定了親,但這麼短的時間,能産生多少真情?
他從不相信什麼所謂的愛情,一切都是趨利罷了。
溫幸妤渾然不覺,她心中記挂着陸觀瀾,隻想快些,再快些,恨不得飛回山下的家。
月寒山色共蒼蒼。
回到院子,溫幸妤扶着祝無執徑直推開了屋門。
窗紙在燭火的映着暖黃,陸觀瀾閉目躺在床上,清隽枯瘦的臉隐在陰影中,透出濃濃的死氣。
幾隙燭光穿過挂在銅鈎上的幔帳,照着他有些淩亂的發。他掌心攥着帕子,上頭沾着鮮紅刺目的血迹,胸膛起伏微弱。
溫幸妤松開扶祝無執的手,撲到床側,輕輕握住陸觀瀾的手,顫聲喚道:“觀瀾哥。”
“觀瀾哥,我回來了。”
陸觀瀾聽到耳側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強撐起沉重的眼皮,用力側頭看向她。
不知是快死了還是因為什麼,他的視線一片朦胧模糊。如同渾身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紗,妤娘離的那麼近,可他卻看不清她的臉,也聽不真切她的聲音。
隻有失真的啜泣。
他張了張嘴,想擡手摸她的頭。
手臂如千斤,他竟連擡手都做不到了。
心中酸澀苦痛。
溫幸妤察覺到他的意圖,跪伏在床邊,将臉貼在那幹枯的手心。
陸觀瀾感覺到掌心一片濡濕,他喘息了幾聲,哄道:“莫哭。”
餘光瞥見門邊那道高大的人影,他頓了頓,費力道:“妤娘,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對他說。”
溫幸妤看着他,眼裡滿是恐懼的不舍。
她動了動唇,最終在陸觀瀾失焦的視線下,輕輕點了點頭。
站起身,她走到祝無執面前,福身一禮後,輕推屋門出去。
祝無執自進門開始,就一直在端詳病榻上的青年。
眉眼端正清隽,病弱卻不掩清正之氣,标準的書生模樣。
和他完全相反。
往日他最讨厭這類人,是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堅守所謂的正義,固執的令人發笑。
可這人即将成為他的恩人,他要承一份含着人命的恩情。
他垂下眼,緩步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陸觀瀾。
陸觀瀾看不清祝無執的臉,他也不想看。
他閉着眼平躺在那,蒼白的唇中吐出虛弱的話語。
“明日開始,你就是我。”
“左側櫃子裡有我的戶貼,以及關于我出身和經曆的信。”
祝無執嗯了一聲,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多謝。”
陸觀瀾也不指望這惡劣的貴公子對他感激涕零。
他睜開眼,側頭看着對方,眼中帶了幾分祈求:“死之前,陸某隻求世子兩件事。”
祝無執面色不改,他颔首道:“等大仇得報,我會為你辦喪事,用金銀玉器随葬,讓你魂歸故裡。”
“如果你想照拂什麼人,盡管提便是。”
在他眼裡,陸觀瀾無父無母,孑然一身,死前所求,無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落葉歸根。亦或者照拂蔭蔽哪個親戚。
陸觀瀾卻搖了搖頭。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後凝視着祝無執,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求世子一路庇護妤娘,不要讓她受委屈,她是個好姑娘。”
“待世子大仇得報後,再許妤娘衣食無憂,放她離開。”
說完後,他掙紮着想起身叩謝。
祝無執雖說是個冷心冷情的混賬,但也不是全然無心。他阻止了陸觀瀾的動作,鳳眸微垂,目光落在對方那雙清澈失焦的眼睛上。
陸觀瀾目光裡的祈求之色太過濃烈灼眼,竟讓祝無執覺得比燭火還要刺目。
書生雖無用,可也最有傲骨。
為了一個女人,一個認識不久的女人,居然肯折斷脊梁,向他這個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頭。
祝無執有些不理解。
但都不是什麼出格的要求,故而他點頭應下。
陸觀瀾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松了口氣。
他知道祝無執雖惡劣,但最是高傲,不屑撒謊,算是言出必行之人。
如此一來,妤娘的後路有了保障,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
畢竟他也隻能為妤娘做這些了。
院子裡的月色被浮雲遮蓋,變得有些暗淡。溫幸妤在門外來回踱步,指尖掐着掌心,扣出了血痕都感覺不到。
她眼淚一直沒停下過,時不時看一眼泛着暖暈的窗。
過了一小會,屋門被拉來,祝無執側過身,目光落在溫幸妤布滿淚痕的臉,又漠然移開。
他道:“進去吧。”
溫幸妤嗯了聲,鼻音很濃重。
她伏到床側,握住了陸觀瀾的手。
“觀瀾哥……”
陸觀瀾已經徹底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了,像是蒙了一層黑霧。
他看不清溫幸妤此刻的臉,眼前卻恍惚浮現出初見她時的樣子。
十一年前的春天,九歲的他剛失去父母,懵懂的辦完喪事,才後知後覺成了孤兒。
他坐在門檻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妤娘就是那時出現的。
她小小的,眼睛彎彎,像個糯米團子。手中拿着糖葫蘆,蹲在他的面前,聲音甜軟溫暖:“哥哥,不要哭,糖葫蘆給你吃。”
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才七歲,卻懂得如何安慰人。
那天晴空萬裡,她卻比那明媚的春光還要溫暖耀眼。
第二天晌午,他還想找她,才知道她是來同州探親的,一早就回了老家。
以為再也尋不得,卻沒想到來汴京不久,她陰差陽錯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亦是苦命人,失去父母兄長,淪為婢女。
本以為是老天垂憐,能讓他好好待她,沒曾想造化弄人。
她的善良,她的堅韌,她的活潑。
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陸觀瀾咽下喉嚨裡溢出的血沫,努力睜大了眼,想再看看她的模樣。
胸腔裡的空氣逐漸被擠壓殆盡,他越來越喘不上氣,耳邊傳來陣陣嗡鳴。
他聽不到聲音了。
他要死了。
溫幸妤哽咽着說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腦子一片空白,隻知道要把心裡話都告訴觀瀾哥。
“觀瀾哥,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