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喜歡。”
“我想和你成親,生個孩子,過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陸觀瀾已經聽不到了。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那枯瘦的手指迸發出驚人的力道。
“妤娘,别哭…好好活着。”
“替我……”
“活着。”
他看向她的方向,最後的念頭是,他死了,她該怎麼辦。
陸觀瀾的聲音輕若羽毛,戛然而止。仿佛是有生命的樹枝,直直刺入溫幸妤的心髒。
話音落下,那隻手像是被拆了骨架,重重垂落。
“觀瀾哥!”
她沒來得及抓住那隻落下的手,隻看到對方溫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随即緊阖,再無氣息。
他眼角下有淚水蜿蜒而下,沒入鬓發,像是帶着不舍。
喊完那一聲,她仿佛失了聲。
心像被匕首攪碎,碎末堵上喉嚨,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在口中蔓延。
她愣愣看着他安詳的臉,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觀瀾哥……沒了。
腦海裡忽然就浮現出和他的點點滴滴。
她因幼時遭遇,膽小且敏感自卑,是觀瀾哥陪伴她,開導她。
在她繡壞了荷包,懷疑自己蠢鈍呆笨時,他會把荷包日日挂在腰間,哪怕那樣的粗糙醜陋,他也會溫柔笑着誇贊,說這是最可愛的荷包。
在她不慎打碎镯子傷心時,他會偷偷買來一樣的,再把碎玉黏好,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注視着她,摸着她的發頂,說碎碎平安。
他用他的包容,擁抱她的怯懦。用他的溫柔,打開她心間自卑的鎖。
觀瀾哥那樣的溫柔良善。
他會幫街上年邁的阿婆給邊關的兒子寫信,他會仗義執言幫助被造謠誣陷的女子。他會拿出身上的銀錢為城中乞兒施粥。
哪怕後來病了,他也會幫村中鄉親寫信念信,教小孩認字,不取分文。
他常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作為讀書人,該當如此。
她雖不懂那兩句話什麼意思,卻明白那是觀瀾哥善良的心。
可這樣良善,這樣清正的人,就這麼病痛纏身,與世長辭。
老天不公。
何其不公。
擡手摸了摸臉,淚水早已無聲鋪滿面容。
溫幸妤保持着跪坐在床邊的姿勢,她想嚎啕大哭,可她不能。
觀瀾哥的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她必須一聲不吭,必須保持安靜,不能讓鄰居懷疑。
不然觀瀾哥做的一切就要白費。
祝無執站在門邊,鳳眸映着搖曳的燭火,和床邊那道身影。
就像一隻将死的鹿,蜷縮半跪在床邊,烏黑淩亂的發絲垂落,遮住半張清秀的臉,渾身顫抖不止。
她雙手交疊捂着唇,喉嚨裡不時溢出痛苦的嗚咽。
明明已經痛苦到極緻,卻連大聲哭都不能。
祝無執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他覺得他應該冷漠注視,就像是曾經俯視那些受刑的蝼蟻。
可站在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心居然有些不平靜。
他在為這個書生惋惜。
或許,作為一個正常人,此刻他應該上前安慰這小婢女。
可很快他就壓下這個想法。
恩情歸恩情,安慰他的未婚妻可不包含在裡面。
他倚在門框上,面色漠然的看着。
良久,溫幸妤擦了擦淚水,俯身抱了抱陸觀瀾,而後站起身看向祝無執。
她強忍着淚意,咽下流入喉中的淚水,啞着嗓子道:
“世子爺,勞煩您幫幫忙,奴婢想帶觀瀾哥上山。”
“讓他……入土為安。”
祝無執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雙明亮清澈的眼,此時布滿血絲,像是碎裂的黑石子,比之前多了許多複雜的東西。
他收回視線,走上前把人直接背到了後背。
溫幸妤愣了一瞬。
她本想着和世子爺一起擡,沒想到對方直接背。
“世子爺,您的傷不要緊嗎?”
祝無執後背的鞭傷當然還未痊愈。
但身為一個男人,他若是連個死人都背不動,那也太過廢物。
他垂眸又看了眼溫幸妤泛紅的眼,回道:“沒事。”
溫幸妤也沒推拒。
她從另一個屋子裡拿出觀瀾哥早早準備好的草席,卷好抱在懷裡,又拿了把鏟子和一把花種,便跟在祝無執的身後出了院子。
二人靜默走到山頂,溫幸妤挑了片空地,示意祝無執把人放下。
她跪在地上,一鏟一鏟挖土,眼淚和土屑沾在一起,在她手上黏成一團。
祝無執雙手環胸望着,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挖了許久,坑的大小才算合适。
她把席子鋪在裡面,仰頭看着祝無執道:“世子爺,勞煩您。”
祝無執沒說話,把陸觀瀾的屍身放在草席上。
剛想卷,就被溫幸妤阻止了。
“世子爺,等等。”
他皺眉看她。
溫幸妤看着陸觀瀾的眉眼,忍着淚意道:“我想再看看他。”
祝無執默然讓開了位置。
屬于陸觀瀾最後的夜晚,風冷露重。
半圓的月亮冷漠的挂在空中,青白而陰森的光輝,照耀着陸觀瀾清瘦安詳的臉。
她摸了摸他的臉,就像他平時安慰她那樣。
指尖從眼角眉梢滑至冰冷的唇瓣,最後她俯身在額頭落下一個吻。
她眷戀的、痛苦的,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臉,從懷裡拿出一支質樸的毛筆,放在他沉寂的胸膛,最後深吸一口氣,把草席卷了過去。
那是她為他親手做的毛筆。
該讓它代替她,陪觀瀾哥走黃泉路。
她捧着土,一點點灑下,逐漸蓋住了那卷草席。
夜色濃重,月光慘白。
觀瀾哥死了,葬禮不能辦,像樣的棺椁沒有,甚至連碑都不能立,墳堆都不能有。
就這麼潦草的,孤獨的,一個人躺在這異鄉的山頂。
溫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在墳前,失聲恸哭。
哭聲泣血,如哀鳴的莺鳥。
祝無執眉心微擰,他想說些什麼,最終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拿出一方帕子,遞了過去。
溫幸妤哭得天昏地暗,沒有接。
不知過了多久,才算是收拾好情緒。
她把懷裡的花種拿出來,埋在葬陸觀瀾的位置。
他生前最喜歡君子蘭。
她也喜歡。
君子蘭就如同觀瀾哥一樣,端方清正,溫潤如玉。
溫幸妤爬起來,為了防止被人發現異常,拔了些野草灑上去。
做完這些,她站在那,心中默道。
觀瀾哥,等世子爺大仇得報恢複身份,我就接你回家。
月色在樹梢頭跳動了一下,離山愈發遠,卻依舊冷漠的注視着山野。
溫幸妤仰頭看向靜默站着的祝無執,輕聲道:“世子爺,回吧。”
祝無執嗯了一聲,月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瞳孔上凝成一個熒點。
似乎為那冷傲的鳳眸鍍上一層悲天憫人的色彩。
二人并肩離開。
走了百十來步時,溫幸妤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空蕩蕩的山坡,才再次動身。
山野寂寥,世間再無陸觀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