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幸妤垂下眼,攥緊了手中未數完的銅闆,咬唇道:“隻有一張炕……”
祝無執不明白這有什麼糾結的。
他道:“一人睡一端,明日我去鎮上找木匠打床櫃桌椅。”
“可……”她欲言又止,擡眸看着祝無執,“男女間該避嫌才是。”
“那按你的意思,”祝無執沒有耐心和她互相謙讓,也沒有心情哄她,語氣愈發漠然:“是我去睡堂屋的地闆,還是你去?”
溫幸妤本就是軟柿子一樣的性格,被這麼冷言一說,立馬住了嘴。
隻聽得青年嗤了一聲,唰地一聲把劍合進鞘裡,放在了身側。
溫幸妤在國公府生活将近十年,其中在老太君身側伺候了将近七年,故而她所接受到的觀念,是男女授受不親,清白第一位。
與男子同榻,違背了她的觀念。
因此她隻猶豫了一會,就做好了決定。
她把銅闆和碎銀子裝好,終于鼓足了勇氣,捏着衣擺道:“我去堂屋睡。”
說完,她把自己的包袱挎到肩膀上,埋頭出了屋子。
祝無執看着女人被鬼追一樣的背影,發出一聲冷笑。
不知好歹。
好像他會對她這麼個村婦有不軌之心似的。
可笑。
溫幸妤走進黑漆漆的堂屋,借着月光把衣裳拿出來鋪在地上,便和衣躺下。
初秋的夜晚到底不比夏日,地上的寒氣透過墊在身下的衣衫,絲絲縷縷滲出來,有種徹骨的冷。
她蜷縮着,将身上蓋着的衣裳往上拉了拉,忍着冷閉上眼,試圖讓自己入睡。
或許是趕了半個月路,舟車勞頓,确實也累了,哪怕地上寒涼,她也逐漸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祝無執哪裡睡過這種地方?硬不說,還有股似有若無的土腥氣。
他翻來覆去睡不着,望着破舊的房梁,他總有種如今是夢的錯覺。
恍惚,不真實,又那麼的令人厭惡。
過去的他是怎樣一個人呢?
世人都說他生來高貴,母親乃皇室郡主,父親是政績卓然的定國公。
他出生起就享受着最精細的侍奉,手捧琉璃碗,腳踏白玉地,身着織金錦,就連寫字用的筆墨,都是千金難買的稀罕物。
後來十五入仕,他又從旁人口中的天之驕子,變成了目下無塵、狠戾無情的佞臣。
可他也不想這樣。
他金尊玉貴的郡主母親,患有瘋病。他桃李滿天下的父親,則是個流連花叢的僞君子。更可笑的是,他繼承了母親的瘋病,從幼時起就暴虐偏執。
若不是祖母發現得早,将他養在身邊教導,喝藥壓制,他或許隻會更瘋。
他七歲前不叫祝無執,後來祖母為他起名無執,是為了讓他放下偏執,不要矜糾收缭,暴戾恣睢。
祖母就像是枷鎖,鎖住他渾身反骨,可如今這把鎖斷了。
他也不再是那個俯首帖耳,聽命皇室的廢物。
窗外彎月皎潔,宛若懸在空中的一把冰刃。
他不知為何,又想起溫幸妤那張唯唯諾諾的臉,心中愈發煩躁。
甯願睡冰冷的地闆,也不肯同他睡在一張炕上。
他是不是該誇她一句“貞潔烈女”,“女德典範”?
分明就是呆闆迂腐。
比京城那幫閨秀還要無趣。
越想越煩,祝無執索性坐起來,穿好靴子推門出去。
堂屋内黑漆漆的,僅有月色透過窗棂,帶來幾分淺淡的亮。
他推門進去,逆着光走到溫幸妤頭底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的睡顔。
沉默站了一會,他用劍鞘戳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起來。”
溫幸妤正做噩夢,夢到父母兄長凍死在京城街頭,就感覺肩膀被人推了推。
夢靜消退,她睜開迷蒙的眼,就看到頭頂有個高大的人影,手中還拿着把長劍。
屋子裡黑黑的,那人又逆光站着,故而看不清面容。
她立馬清醒了,以為來了賊人,短促的驚叫一聲。
剛想喊人,就感覺一隻溫熱的大掌按在她唇上,旋即是水擊冷玉的冰涼嗓音。
“叫什麼,是我。”
溫幸妤的心落回肚子,有些不解地仰頭看他。
祝無執此時蹲在她面前。
女人老老實實跪坐着,烏發微亂,臉上還有未幹涸的淚痕,神色疑惑,正歪頭看着他,莫名像某種任人欺負的小動物。
目光從她那雙黑亮的眸子緩緩下移,最終在花瓣似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唇瓣飽滿,色澤粉潤,唇角天生向上,看起來天生就是軟性子。
掌心柔軟微潤的觸感仿佛還未褪去,他下意識摩挲了下指尖,旋即收斂了情緒,站起身睨着她,語氣淡淡:
“去廂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