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比外頭稍微暖和些,祝無執解下氅衣,掀袍坐到窗邊的木椅子上,掃視了一圈内裡陳設。
窗沿上擺着個粗糙的陶罐,裡頭插着幾隻梅花。手邊的木桌上放着針線筐,還有隻做了一半的香囊。
地上擺着個炭盆,火星明滅,碳當是不太好的,隐隐約約透着煙氣,也不太熱。
他皺了皺眉。
天寒地凍,竟連好些的碳也舍不得買。
女人坐在炕沿上,手中的帕子攪成一團,時不時看他一眼,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他沒心情猜測她的心思,直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收拾收拾,随我去朝邑鎮。”
溫幸妤愕然擡眼:“去朝邑縣?”
祝無執嗯了一聲,補充道:“該拿的拿好,日後不回這裡。”
溫幸妤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離開這裡,她悄悄瞧了眼祝無執,心裡有很多話要問,譬如為何忽然來接她。
她不是聰明人,卻也有積年累月做婢女練出來的敏銳。旋即反應過來,祝無執肯定是有事需要她,才會帶她走。
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她站起身,給祝無執倒了杯熱茶,就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明明生活的日子不長,但東西卻不少,整整收拾了三箱子,才算是裝完。
像是雞鴨一類的活物,她有心拿,可祝無執顯然不會讓她帶這些東西。隻好依依不舍把養了幾個月的雞鴨,折價賣給了隔壁嬸子。
地窖裡的菜,她裝了一麻袋,剩下的都送給了鄰居,權當是感謝她們這段時日的照顧。
等全部收拾好,車夫幫忙搬到了車上。
溫幸妤摻了一銅盆溫水,将手上、臉上的灰洗幹淨,才推門回了廂房。
青年臨窗端坐,眉眼神色淡淡的,叫人看不清喜怒。
溫幸妤的目光落在桌上,停頓了一下,而後靜默垂眼。
木桌上的陶杯中,碧綠的茶湯依舊是滿的,平靜地倒映出青年冷漠的面容。就連杯子的位置都未換過。
她又看了眼祝無執,才後知後覺發現,他身上的衣料,已經不是半個多月前的棉布了,而是柔滑細膩的錦緞。
視線轉到木架上的白色大氅,細細看了兩眼,她方意識到那并不是不值錢的雜毛氅衣,而是昂貴的狐毛大氅。
僅僅半個多月,他就已經擺脫了窘迫清貧,再次與她成天壤之别。
這樣的人,不願意喝苦澀的粗茶實屬正常。
她沉默了一會,收斂好情緒,開口道:“收拾好了。”
祝無執正在思索陳文遠的事,被打斷後,微微皺眉,瞥了眼溫幸妤。
見她垂目斂容,一派溫順的立在炕邊,淡淡嗯了一聲,而後起身披氅衣,率先出門。
溫幸妤把炭盆熄了,将幾個房門都落了鎖,才朝院門外走。
阖院門時,她透過半閉的門縫,再次看了眼這個生活了幾個月的小院。
日光淺淡,一陣冷風刮過,吹落桂花樹枝頭堆積的白雪,簌簌揚揚。
不知明年秋天,是否還能回來摘桂花。
她心中浮起不舍,卻還是輕輕阖上門,轉身上了馬車。
*
出了胡楊村,飛雪愈大,寒風呼嘯,車簾被雪粒子打得輕響,天地一片白茫茫。
車内有炭爐,暖烘烘的,溫幸妤有些熱,不一會後背就出了一層汗,想把外層的襖子脫了。
她悄悄看了眼祝無執。
青年正捧着卷書看,半張臉隐在陰影處,長睫微垂,骨節分明的手指時不時翻動,安靜的車内僅有沙沙的翻書聲。
她收回視線,害怕碰到或者吵到他,小心翼翼靠着車壁,動作很輕的脫外層的襖。
剛脫了一隻袖子,馬車一陣劇烈的颠簸,她沒坐穩,朝前栽去。
嗓中溢出一聲短促的輕呼,手臂就被一隻溫熱有力的手扶住。
溫幸妤半個身子傾斜,被扶住後,驚魂未定的朝這隻手的主人瞧去,隻見青年冷漠的眸光正落在她臉上。
眼前的女人雙頰薄紅,清澈的眼睛裡,還有未散去的慌亂。
額頭和細頸上都覆着一層細密晶瑩的汗,她身上特有的花草清香愈發馥郁,混着炭爐散發出的熱浪,頃刻間充斥整個車廂。
他松開捏在她小臂上的手,一言不發,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書本上。
身旁的女人低聲說了句“謝謝”,将衣裳飛快脫掉抱在懷裡,又往她身側的車壁挪了挪。
就好似…他是洪水猛獸。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祝無執翻書的手微頓,旋即又恢複如常。
為了隔絕寒氣,馬車的簾子很厚,故而車廂内十分悶熱。
祝無執手中捧着書卷,可好一會了,偏生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這段時日,他雖未見她,卻不知為何,時常想起那天她站在桂花樹下的模樣。
一身鵝黃衣裙,在簌簌落下的桂花中,娉婷而立。
本想着就這樣省心省事的,将她丢在胡楊村,既能做遮掩,又不礙事。可陳文遠的女兒近日實在癡纏的煩人。
為此,才起了接她去朝邑的心思。
隻是……因為這個?
隻是因為這個。
身為他的“妻子”,幫他擋擋這惹人厭煩的爛桃花,也是應當的。
車廂内的熱氣夾雜着女人身上的香氣,叫人心浮氣躁。
他捏了捏眉心,側頭朝溫幸妤看去。
即使是脫了外面的襖子,女人似乎還是很熱。
她臉紅撲撲的,雙眸好氣被熱氣熏上了一層水霧,瑩潤發亮。他看着她,像是陷進了那片潮濕的水泊,被溫熱的泉水包裹。
視線下移。
竟熱到唇瓣都成了豔麗的绯紅,好似吃了熱辣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