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昔日的太子太傅,不惜一切代價,拿國公府的幾百條人命,給愛女陪葬。
包括他。
彤雲密布,慘霧重浸,四周的房屋、街道都成了朦胧一片。
祝無執踏着冷寂的天地,徒步回到宅院,望着燈火昏黃的主屋,渾身刺骨的冷,好似在這一刻都消散了。
他揮退上前想要伺候的仆人,推開了房門。
帶着暖香的熱氣撲面而來,卻不見那道柔順纖細的身影。
他走過紗隔,腳步驟頓。
祝無執也沒料到,他不過是沒讓仆人通傳,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黃花梨海棠刺繡曲屏内,水聲嘩嘩,女人跨出浴桶,柔美起伏的身形映在屏風上,影影綽綽。
或許是屋子不大,屏風太小,她取搭在架子上的衣衫時,一截雪白纖細的手臂,沾着瑩瑩水珠,躍入他的雙眼。
定是仆人覺得他與溫幸妤是夫妻,故而沒有提醒。
才出了這陰差陽錯的意外。
祝無執猛地垂下眼簾,腳步極輕的後退半步,而後轉身離開。
溫幸妤沐浴完,剛擦了幾下頭發,就聽到靜月在外間喊“老爺好”。
她頓時又緊張起來,胡亂擦了幾下,在中衣外披了件衫子,起身到了外間。
一陣夾着雪氣的冷風灌入,又被隔絕在外。她擡眼看去,撞入一雙含着霜雪的眸子。
青年眉眼結霜,袖擺下手指的指節處,被凍得泛紅,靴底也沾着雪,屋裡的碳火一熏,融化成水,在地上留下一小灘水漬。
他是走回來的?
發生了什麼事,竟連馬車也不坐。
溫幸妤敏銳感受到祝無執的情緒不太好。
她避開他的視線,輕聲道:“你回來了。”
祝無執卻并不答話。
他端詳着幾步開外拘謹而立的女人。
穿着淺青荷紋外衫,長睫微垂,安靜垂首。發絲濕漉漉的,将衣料洇出蜿蜒的深色濕痕。
昏黃的光暈下,她愈發柔軟溫馴。
腦海裡浮現出方才看到的朦胧身影,他忽然覺得口唇有些發幹。
面無表情收回視線,他嗯了一聲,解開氅衣挂在架子上,又脫了靴子,換上木屐,坐到羅漢榻另一側。
相顧無言。
溫幸妤站在那,猶豫了一會,柔聲開口道:“您用過飯了嗎?”
祝無執嗯了一聲。
“來,坐下。”
聞言,溫幸妤乖乖坐到小幾另一側。
祝無執瞥了眼她清秀的側顔,從懷裡拿出一封請柬放在小幾上,說道:“三天後縣令千金過生辰,你随我同去。”
溫幸妤愣了愣,看着小幾上的燙金請柬,心中打鼓,卻還是點頭道:“我知道了。”
祝無執看着她又下意識捏衣擺,皺眉道:“這幾日就好好學規矩,不要丢我的臉。”
溫幸妤抿唇稱是。
雖說在高門大戶待過,但做奴婢和做主子是兩碼事。
縣城不比汴京,但翠珠說,那縣令的夫人是高門出身,想必規矩也和京城的貴人們差不多。
她确實要好好學學。
祝無執喚仆人備水,起身去浴房沐浴。
回來時,溫幸妤還在羅漢榻上坐着,
他瞥了一眼,兀自走到内間,冷聲喚道:“還不進來歇息?”
溫幸妤呐呐應聲,進了内間。
黃花梨床上此時多了一床被子,是祝無執從櫃子裡新拿出來的。
她現在床邊,祝無執穿着一身雪白中衣靠在床外側,不耐煩的瞥了她一眼,“去裡側睡。”
溫幸妤哦了一聲,從床尾小心翼翼爬到裡側,三兩下打開被子鑽了進去,竟是連外衫也沒脫。
她竭力縮在裡側,兩人間的間隔甚至可以再睡一個人。
祝無執挑眉看了眼裹成粽子的溫幸妤,輕嗤一聲,起身吹了蠟,将幔帳從銀鈎上放下,躺在外側。
床榻内一片漆黑,溫幸妤聽着身邊人清淺的呼吸,怎麼都睡不着。
屋内碳火很足,她被子裹得太嚴實,不一會就熱得受不了。
她看不清祝無執到底睡沒睡着,實在熱得難受,悄悄把被子打開了一點。
舒适的涼意鑽入,她舒服了不少,又往角落縮了縮,生怕碰到祝無執。
祝無執聽着旁邊窸窸窣窣的動靜,側過頭,目光直直落在女人臉上。
他自幼習武,耳力眼力都比普通人要好,對于溫幸妤來說是漆黑一片,可對于他而言……她做的事他是能大緻看清的。
二十年來,頭一次有人睡在他旁邊。
還是個卑微呆笨的農女。
她呼吸的頻率,她特有的香氣,仿佛無處不在。
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夜别想睡了。
*
外間燃着一盞昏黃的燈,靜月睡在小榻上值夜,她看着隔紗内黑漆漆的内間,有些疑惑。
老爺方才回來,為何進屋又出來,緊接着又一言不發進去?
他和夫人為何隔被而眠?
好生奇怪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