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無執的話,像是一塊落入水中的石子,将悄寂凝滞的氣氛,激起一圈水花。
溫幸妤訝然看向面色平靜坦蕩的青年,“同您一起?”
“我…我可以住廂房嗎?”
祝無執口中的主屋,正是二人此刻待着的屋子。
是正房的卧室。
同州宅院的結構和汴京差不多,二進院落的後院由正房、東西廂房以及遊廊組成。
正房就是主人居住的地方,一般有三間屋子。中間的明間是堂屋,用來待客議事,兩側分别是書房和卧室。
溫幸妤聽了祝無執那句話,此刻站在這雅緻的屋子,仿佛鞋底紮了針,刺得她恨不得現在就落荒而逃。
祝無執看着女人寸寸發白的臉,唇角微微下落,将茶盞“哐”的一聲擱在小幾上,皺眉道:“朝邑縣不比胡楊村,人多眼雜,你不同我住主屋,是想被發現端倪嗎?”
“更遑論,阿喜和翠珠是縣令府出來的。”
有理有據,難以反駁。
溫幸妤捏着包袱的手松了又緊,最終隻好輕輕點頭:“好,我明白了。”
祝無執的神色這才好看幾分。
陳文遠隻知他非陸觀瀾,卻并不知他是祝無執。因為趨利,陳文遠允諾了來年春日引薦他入州學,卻也因為避害,安插了不少人監視他。
一來是防患于未然,二來是想探出他真正的身份。
若讓陳文遠發現他與溫幸妤是假夫妻,其女兒會更加糾纏不休不說,也會讓陳文遠起了用婚事捆綁他的心思。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他可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就全盤皆輸。
不管從哪方面看,溫幸妤都必須和他住在一起,并且要扮演妻子這個角色。
他站起身同溫幸妤擦肩而過,一面穿氅衣,一面道:“我去縣衙辦事,你有什麼不懂就問翠珠和靜月。”
溫幸妤小聲稱是。
祝無執眉頭蹙了一下,側頭看到她乖順的臉,又舒展開來,另補充了一句:“除了阿喜和翠珠,府内其他仆人皆簽了死契,你不必拘謹。”
溫幸妤微怔,看着青年闊步離開的背影,緩緩垂下眼。
祝無執離開後,她慢慢放松下來,将懷裡的包袱放在羅漢榻上,打量起這個雅緻的卧室。
外間有羅漢榻、條桌,博古架等精緻物件。穿過黃花梨花鳥紗隔,便是内間。
内間一入眼便是黃花梨架子床,雕花精緻,床面寬闊。
她左右看了看,發現并沒有另一張小榻。
這意味着,今天晚上她就要同祝無執…同榻而眠。
正望着床愁眉苦臉,屋内被人輕叩響,她回過神應聲,走回到外間,隻見翠珠和另一個容貌靜淑的少女推門進來。
“夫人安,奴婢叫靜月,是老爺吩咐專門伺候您的。”
溫幸妤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她連忙把屈膝行禮的少女扶起來,有些不自在的說了句好。
翠珠活潑些,她笑眯眯打了招呼,主動道:“老爺體貼夫人,專門請了繡莊的繡娘來,為夫人量體裁衣,想必晚些就上門了。
至于夫人其他的行李,奴婢按照老爺吩咐放到了東廂房,您若是還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奴婢。”
溫幸妤捏着衣擺,明白這是祝無執嫌她之前那些粗布衣丢人,不許她再穿,故而直接讓人放在别的屋子。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表示沒什麼需要。
靜月話不多,卻是個細心的,拉着翠珠出去準備吃食。
溫幸妤簡單用了些飯食。靜月陪在一旁,細心的說了些宅院裡仆人的情況,并且介紹了朝邑縣風土。
不一會,阿喜領着兩個三四十歲的繡娘站在門口,懷裡抱着不少布匹和成衣,“夫人,繡娘來了。”
溫幸妤點頭,兩個繡娘便進來了,阿喜不便在内院多待,匆匆離開。
她無措的看着繡娘擺了一羅漢榻的成衣,顔色素淡,花紋精巧,料子都是極好的。
靜月在旁邊柔聲道:“夫人,讓繡娘為您量尺寸吧?”
溫幸妤抿着唇,遲遲未說話。她覺得再這樣下去,欠祝無執更多了,多到還都還不清。
有心拒絕,可又沒法拒絕。
身為祝無執的“妻子”,自然不能給他丢人,不能穿配不上他的衣裙。她輕歎了一聲,心想着等日後分道揚镳了,再想辦法還他吧。
想通後,她颔首。
繡娘拿着布尺上前為溫幸妤量尺寸,偷偷端詳着這個縣令老爺身邊紅人的夫人,想着若是哄高興了,說不定能有更多生意,遂有意讨好:“夫人身段真好,腰細不說,肩背也美。”
溫幸妤知道她是在刻意讨好,隻尴尬笑了笑,轉移話題道:“成衣多久能改好?”
繡娘道:“明兒下午就能送來。”
溫幸妤點了點頭,再次沉默下來。
繡娘眼睛很尖,看出這小娘子是個面皮薄的,故而也不再熱切讨好,怕惹了人家厭煩,隻告辭離去的時候,笑着說了幾句吉祥話。
折騰完這些,溫幸妤感覺身心俱疲,比她種一天菜還累,好似回到了在國公府時,那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感受不到穿錦衣華服的愉悅,滿心都是欠祝無執銀子的沮喪惆怅。
*
夜深人靜,朔風白雪。
祝無執撐着傘,獨自走在朝邑縣冷寂的街道上,疏冷的眉目好似也融進了漫天飛雪裡,一片茫茫的白。
陳文遠的夫人,居然跟他外祖家沾親帶故。
外祖父高遜早些年是太傅,外祖母是當今皇帝的三皇姐。十五年前,外祖母病逝後,外祖父意識到皇帝疑心病重,為了保住阖家性命,急流勇退,辭官回了揚州老家。
後來母親病逝,外祖父前來汴京吊唁,察覺母親逝去的罪魁禍首是定國公,卻因家道中落,選擇隐忍不發。
從那以後,兩家成了仇敵。
而他這個孽種,自然也不被外祖父一家待見。
幾個月前定國公府倒台,阖家斬首,他被關押在大牢時,親信曾私自給外祖家傳信求救,最後得到的也不過是“因果報應”四個字。
今日同陳文遠閑談,才知他妻子是二舅舅妾室的表妹。
有這層關系在,他必須更謹慎些。
若是讓陳文遠夫妻知道他是祝無執,必定會告知外祖父。
外祖父不會讓他這個孽種活着。
畢竟定國公府倒台,高家…也是出了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