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森林
一個披散着紅發、面容枯幹的蒼老男子,正彎着腰在森林裡四處撿拾紅水晶碎片。
深夜,順着點點螢火的指引,男子走進森林中間幹涸的沼澤地,将滿滿一籮筐的水晶碎片倒在裡面。
并住兩指念出法咒,碎片升起環繞在男子腰間,被拼成了覆蓋沼澤地的水晶圓盤。整塊水晶在星光下化為流動的河水,滋潤過男子的肌膚,神奇地撫平了他身上衰老的褶皺,讓肌肉重新充滿彈力。
男子躺入水中,任河水沒過身體,再站起時,已經恢複了年輕的容顔——那張隻有二十五歲的百裡春盞的臉。
春盞展開浮生扇,向空中扔去,飛旋的扇刃一連打開了九個撕開空間的通路。然後飛入其中一個通路,片刻又從另一個通路走出。
連日來,他都在做這樣的嘗試。他相信女先知能看到過去和未來,一定是利用了某種穿越時間的能力。倘若在同一處的空間被抽離扭曲到極限,或許就能逆轉未來或回溯過去。
每一次同時開啟多個空間通路,都會加深浮生扇對自己的詛咒,讓他的身體像秋草般枯萎。
隻能用維持森林根系汲水的紅水源來淨化詛咒,他的頭發也因為常年在其中浸泡,顔色愈發血紅。
一旦有一日,紅水源枯竭,整片迷境森林都會凋敝,他□□的青春和法力也會随之消逝。
終于,在從第九個通路回到第一個通路時,春盞身邊的景物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整個人迅速在空白的虛空裡下墜……
當周圍的時空恢複正常,他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熟悉又很陌生的地方。
這裡很像挽君山附近的一處山脈,但這既沒有挽君山,也沒有終年不歇的風雪。
他沿着山崗走去,在一棵老楊樹下,望見一個像是正在練功的,背對着自己的小孩子。
再走近一看,這小孩頭兩側各有一隻下垂的黑色狐耳,身後還拖着九條小狐狸尾巴。
懷狐?!春盞心中大驚。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隻要現在殺了這個小孩,不僅能除了懷羲的一塊心病,女先知對自己命運的預言,自然也不會成真。
仿佛有股激流在他心室裡左突右撞,苦苦尋找的破解命運之法,終于得以實現。他果斷抽出扇刀,步步靠近。
而就在舉起扇刀,刀尖即将紮進那顆小小的頭顱的一瞬,懷狐轉過頭,稚嫩的臉龐上滿是淚水,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上看着他,眉心還有一塊桃花痕。
他愣住了,将刀尖縮入扇中。
“你怎麼了?”春盞蹲下身,揉揉小家夥的頭問,微微眯起的雙眼裡溢出一貫僞裝的溫和的笑意。
“我……”小家夥兩隻手擦着眼睛上的淚水,一邊抽泣着回答,“我不開心。”
“是誰惹你不開心了?”春盞的手放上他的肩膀,神情驟然變得嚴肅。
“是陸機。自從他來了,父親就沒空陪我玩了。”
“這樣嘛,”春盞用指背刮了刮小家夥的鼻梁,“我替你殺了他好不好?”
“不要!”小家夥立馬回答,然後又委屈巴巴地拽着他的手說,“父親會傷心的。”
春盞有些驚訝,感受着那柔軟的小手拉住自己的手指,心上像化開了一塊糖。
把小懷狐抱起來,扛在肩上,走到山崗的邊緣,給他指那遠天邊如火燒一般的晚霞。
“太陽要落山了,很好看吧。”他說。
“嗯呢。”小家夥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遠處,一時忘記了哭泣,撈起他的一縷長發,放在掌心輕輕地撫着,“天空的顔色,就像叔叔的頭發一樣好看呢。”
“叔叔?”春盞笑道,“你怎能叫我叔叔。”
“咦?”
“叫我百裡吧。對了,你想聽故事嗎?我給你講故事聽,如何?”
“好!”小家夥喜笑顔開,一點也沒有了剛才沮喪的樣子。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一個仙姑,喜歡采蘑菇……”
太陽逐漸完全隐入遠山,收走最後一片赤色的光霞。
春盞的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再也想不起來。那些兒時母親百裡香曾在他耳邊講過的神仙異事,現在都一一訴說給懷裡這個鼓着腮幫子,求他再講一個的小人兒。
“百裡,你哭了?”小懷狐注意到他眼裡因為想起母親,而閃動的一點淚光,乖巧地環住他的脖子,學着大人的模樣,拍着他的背,“不哭不哭。”
被他可愛的樣子逗得破涕為笑,春盞掐掐他的臉蛋:“對啦,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呀,平時還有其他的小朋友和你一起玩嗎?”
“沒有。”小懷狐扣着手指頭,“他們都不喜歡我。因為我不是純血的妖族,而且……他們還不喜歡我媽媽。”
“那你媽媽,”春盞想到了懷羲,“她會經常來看你嗎?”
“……也沒有。父親說媽媽要掌管天庭,很忙的,有很多事情都要等她去處理。”
“這樣啊。那……我看你練習功法,你總該有師傅吧?”春盞信手用扇刀割下幾根迎春花蔓,在手中編着花環。
“原本是有的,我的師傅是女娲大人,可是後來她也去了天上。”小懷狐回答。
“……”春盞一時嗫嚅,話卡在了喉嚨。
“百裡,你可以留下來陪我玩嗎?”見春盞有些出神,小懷狐将頭靠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我……”春盞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從肩膀開始,逐漸變得透明,匆忙說道,“恐怕不能……這樣好不好,我答應你,等一千多年以後,我一定會來找你。”
“一千多年,好久。”
“很快就過去了哦。一千多年後,你肯定已經長大了。答應我,在見到我之前,不可以喜歡上任何男子,好嗎?”
雖然并不懂春盞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小懷狐還是堅定地點頭,并伸出小指頭:“那我們拉勾,你一定要回來找我玩。”
糟了。春盞感到身體劇烈的灼痛,趕快勾上小家夥的手指:“一定。”
說完,他将手中的迎春花環放到小家夥頭上,趁花環滑落,遮住其眼睛的時候,用扇刀劃出一道裂縫,旋即逃走了。
又回到現實的當下,春盞從水裡坐起來,捂着脖子,一種強烈的窒息感,讓他大口大口喘着氣。
等稍微平靜下來,再看自己的皮膚,竟被燒出了一個個焦黑的窟窿,渾身千瘡百孔,被灼燒的身體泡在冷水裡,滋滋作響,冒着絲絲黑煙。這便是逆轉時間所要承受的沉重詛咒,也許下一次,他就會直接死去。
看來,自己隻能在紅水源裡再安歇幾天,來修複肉身了。為什麼不當機立斷殺了那孩子,他反複地想,明知那人是自己命裡的劫難,日後恐怕還會成為自己攫取權力的絆腳石。
春盞低頭凝看着手裡的扇刀,久久未動,雜亂無章的念頭像枝葉攀着心室瘋狂生長,包裹了整個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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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城
看着妻子蹙眉不勝的樣子,陸翊鈞心裡更生憐愛,忍受着指甲抓撓着自己的後背,動作更加克制和緩慢。等到那人舒服地挺起腰腹,他也就不再繼續。
拔劍砍斷燭芯,在妻子額頭上一吻,掖上被子:“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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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狐閉上眼睛,枕在身邊人的臂彎裡,很快就沉入了漫長的關于過去的夢境。
兒時的他,一天在冬日落滿雪的山岡上奔跑,指尖拂過的枯枝,都長出新生的嫩芽,變成盈茂的綠色。
在很小的時候,偶然的一次他被荊棘刺破了手指,血滴在半埋入泥土的死鳥上,竟意外使其殘羽複生,振翅飛走。從那時起,他就發現了自己擁有轉死為生的能力。
第二天,人們驚奇地發現,一整個山岡的油菜花,竟然都在臘月最寒冷的時節綻放。群妖将此事彙報給了孟忘川。
正當孟忘川疑慮時,他主動出來,和父親說明了是自己所為。
原以為父親會很高興,可父親的臉上卻露出深深的擔憂。
在孟忘川看來,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生老病死、興衰枯榮,這是自然的法則,轉死為生之力無異于違抗天命,一定會受到命運的懲罰。
他當時還小,并未把這話放在心上。隻不過,父親還是花了許多時日,不惜以反噬自身為代價,将這種力量從他眉心的桃花痕裡煉化出來,将其轉化成了一種更溫和的治愈之力。
他眉心的花痕也就自此不見,并不像異父的妹妹弟弟一樣面有神印。
在極北之地,有許多身體有着妖的特征,卻無法完全化作妖形的人,他們是妖族和人族結合所生的後代,稱為巫族。因為血統不純,力量也不如妖族強大,經常被欺侮,受到排斥。
為了緩和妖族和這些巫族人的關系,孟忘川把這種治愈之力獨賜給了巫族,讓他們世代為醫,救治傷病者。又在東面的北海一帶為其劃出了一塊領地,嚴令不許群妖打擾,供其繁衍生息。
他猶記得,有一個下雪的夜晚,星月無光,父親牽着他的手,走到點燃冷焰的高高的祭壇上。
父親用黃泉劍劃開自己的手心,讓血流到冰盞裡,把劍遞給他。
“父親,為什麼我們要把力量分給别人,那樣自己就不會像過去一樣強大了。”他拿着劍,問父親。
“強大者從來都不是高居于所有人之上,而是能保護更多的人。”父親溫柔地撫着他的臉,捋過他臉上的碎發别在耳後,指着祭壇下雪中伫立着的一排排巫族人,對他說,
“狐兒願意把自己的法力賜給他們,保佑北海世世代代的安甯嗎?”
他點頭,毅然也劃開手,将自己的血滴了進去。
一位披着黑袍的巫族女首領,抱着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走上前,跪在地上。
然後父親便單手抱起他,身化妖形,九條純白的狐尾散開,以手指冰盞中的鮮血,化為白光,飄入女首領懷中嬰孩的眼中。
所有的巫族人都跪了下來,女首領向他與父親發誓,永世都将以九尾狐所賜予的安息之力,鎮守北海亡靈,絕不背棄。
“請大人為這孩子起個名姓吧。”女首領說。
父親看向他,示意由他來賜。
“百裡。”他脫口而出,因為數年前,有一個給他講故事的人,就叫百裡。
從那以後,巫族首領的後代都姓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