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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父親準備和陸機一起離開北地,領兵南下的前一夜。
一位身形修長的年輕女人匆匆趕來,自請為他們占蔔即将發生的戰争的結局。
女人的眼瞳一黑一黃,自稱蒼宇,來自地界盡頭的森林,能預知未來。
陸機并不相信她,也害怕她會做出什麼不好的預言,使大家不安,便命衛兵恭敬地将女人請出。
可是父親好像不這麼以為,記憶裡,孟忘川制止了衛兵,請蒼宇留下來占蔔,還摘下自己的一對玉石耳飾送給女人。
蒼宇把那耳飾在手裡掂了掂,又對着月光欣賞一番,露出貪婪的神色,又問父親和陸機,是否還有别的金玉寶器可以送給她。
父親面露窘迫,眼睛四下搜尋着什麼。陸機擋在父親身前,對那女人正色說道,要她若有預言,直說便是,他們一直過着清貧克己的生活,實在拿不出更多财貨。
蒼宇不悅地看了陸機一眼,收起耳飾,說她會祝福這次戰争,所有的城門都将向北面敞開,命運之主感念父親的禮遇,會讓他親眼看到心愛之人成為一國之王。但同時,拒絕她的人,也要用不盡的淚水來償還命運。
女人離開時,尚在懵懂的他想起,自己手上還有一隻學着名為“百裡”的那人的樣子,編好的迎春花環,就舉着胳膊,将花環遞給蒼宇。
“這個給你,是金色的。”他說。
“這孩子真是可愛呢。”女人聲音尖銳地大笑,将他抱起來,“等迎春花開滿雪原的時候,你會與一位有着火紅如楓的長發的神明成婚,一起成為兩界共同的主人。”
“那個人,你已經見過了。你可要遵守對他的諾言。”
一千多年來,他始終謹記着蒼宇的話。尤其是當預言中的事情一一發生後,經曆了目睹命運走向既定的悲劇,卻無能為力的失措和絕望。
就像奔騰入海的長河無法倒流,當命運之主到來,即使是父親那樣無人可敵者,也隻能坦然地接受。
被壓在挽君山下,承受玄鎖縛身之痛、孤寂之苦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想問那山裡父親魂靈化作的風雪,是否守護蒼生要比守護着自己更重要。
在這暴雪永駐之地,不知經過多少年歲,他眼睜睜看着曾經疏遠憎惡自己的小妖們變得蒼老再死去,孩童新生再變老,周而複始。後來的妖們已經不知道關于他的事情,隻能在長輩們口口相傳的故事裡聽到他和父親的名字。
他一直在等,等迎春花開滿雪原,遵從那已經寫好的命運。
可是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十年前,一個少年闖入他的肉身被鎮壓的山洞。那少年自稱是自己陸國的三皇子,想要拜他為師。
那少年呆呆地癡望,眸中倒映出他回眸輕笑的模樣。
“可是你是人族,沒有靈脈,我要怎麼教你法術呢?”他問。
“隻要你願意教我,教什麼都可以!”十五歲的陸翊鈞回答,笑得像個傻子。
那之後,他便收下了這個“傻”徒弟。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徒弟體術劍法樣樣不行,反而彈琴賦詩、作畫雕木門門精通。
每次他教習劍法,見那人漫不經心,眼睛隻會盯在他的臉上,揮了拂塵要責打。陸翊鈞便會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木雕小人,哄他别打。
他也偏偏次次都被哄住,五年,拂塵一次都沒有落下過。
除了做木雕,陸翊鈞還頗喜歡照着自己的樣子畫畫,山裡沒有紙張,他便用碾碎的草葉汁,在山洞裡的石壁上畫畫。總之是描摹着他平時各式的姿态樣貌,打坐的、梳頭的、倚牆小憩的、抱着拂塵發脾氣的……
晦暗單調的山洞,也因為陸翊鈞的到來,慢慢變得詩畫滿牆,書案床椅、妝台屏風等木藝俱全,大大小小的木雕填滿了乏味空蕩的角落。并得名為“野菜洞”。
幾年來,那人的劍術毫無長進,倒是砍樹挖野菜,駕輕就熟。總是天沒亮,就私自駕着他的靈獸四不相去山間,用削鐵如泥的封垣劍砍些木頭做木工。
除此之外,陸翊鈞還帶着一起來到北地的囚犯們,在他的默許下,開辟了許多村田,辦起學堂,教授妖族小孩讀書識字和人族精巧的紡織和雕刻術。尤其其中一些博學廣識的仕人們,頗受歡迎,很快就被挽君山周圍的妖族所接納,彼此融洽和睦。
而他眼看着那人越長越高,身形也愈發強壯。驚訝于凡人生長之快的同時,平日親近相處下,也不覺間多了幾分赧然的局促。
“師傅,我這個劍招有些忘記了,你……能不能手把着手地……教我一下啊?”
“你若是待在這裡沒事,就去山裡砍木頭。”正閉目打坐的他睜開一隻眼,不悅道。
“師傅,你以前都會很痛快地教我的。”陸翊鈞語氣裡帶着幽微的埋怨。
是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對陸翊鈞有了不同尋常的感情,每次不經意間身體的觸碰也會令他一瞬驚心,耳根發燙。
或許是那人把新雕好的小人塞到他手上,笑着對他眨眼睛的時候;抑或者是那人從寒風呼嘯的山洞外跑來,将新烤的野兔子捧給他,手背凍得僵紅,掌心又燙出水泡,還撓着頭調笑說真是又冷又燙;抑或者是他從夢魇中不安地醒來,卻發現那人正握着他的手,整夜未睡陪在他身旁……
在可怖的噩夢裡,他走了一千年。夢裡的他迷失一片詭谲的森林,林中的小路荊棘叢生,始終黑暗一片,沒有盡頭。終于有一天,路的遠方出現了光亮,一個人影站在光亮的中心,向他伸出手來。
那個人影不是他苦苦等待的紅發神明,而是面前那個看着他,瞳仁震顫不已,深深紅了臉的少年。
在陸翊鈞二十歲的那天,晚上,那人雙頰泛紅地回來,手上拿着一壺鮮花酒,告訴他自己已經行過冠禮,算是成年。邀他也嘗一點這酒慶賀。
“怎麼樣?”陸翊鈞問,見他被烈酒嗆得輕咳,趕緊将他手裡的酒拿開,連連撫着他背上的長發,“這酒不好,就不喝了。”
“沒事,我隻是……沒喝過酒而已。”他執意抓過陸翊鈞手裡的酒杯,一飲而盡,“今天是你成年禮,人族的習俗,做師傅的,是要喝酒的吧。”
“師傅……”那人看着他,眉頭微皺,“我可以,不叫你師傅嗎?”
“什麼……”他不明其意,一杯烈酒入喉,酒液好像澆上了心房,心上燃起了燎原的火焰,透過他渾身每一寸經絡。
意識昏沉間,他擡起沉沉的眼眸,目光與那人相撞,一隻大手托住他的臉龐,一個溫柔幹淨的聲音在他腦中回蕩。
“以後,我都叫你的名字好不好?”
他看到那人的嘴唇繼續張動,卻辨識不清他的話,隻在最後,聽到那人叫自己“懷狐”。随即,一個吻輕輕地落下來,卻又那麼滾燙,烙在他的唇上。
那個吻好長好長,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不記得過了多久,那人吻着他,左眼忽然掉下淚來。他驚詫地去摸陸翊鈞的臉,問他,為什麼。
陸翊鈞說,自己隻是很高興。因為從五年前第一眼看到他,他就愛上了他。那人每一天都想,如果能這樣稍稍地抱一下他,就算即刻死去,也是幸福又滿足的。
“我知道,你是尊貴的天神,是最強大的妖,而我隻是個一無是處的渺小的凡人。我甚至,都不能陪你,度過生命的萬分之一瞬。也不能帶你離開這,再也不受這滿身枷鎖。我是個沒用的人,我隻想,哄你開心一點,”
“如果你不喜歡我,我立即就走,再也不會回來。”
“你……”他醉眼蒙眬地倒在陸翊鈞肩上,仰臉在那人耳邊,一字一頓說,“你從來,都不是沒用的人。”
落在肌膚上一枚枚炙熱的吻痕,烙下永志不變的愛意,也叩開了他的心門。
疼痛與快樂一并在他的意識之海裡浮沉……
“痛嗎?我再輕一點好不好?”
“不痛。”他噙着淚水說。不知為何,那人也在哭,眼裡沒有欲望,隻有對他無盡的心疼。
“還是算了。”陸翊鈞突然停下,抱起他的後背,讓他的頭埋在自己胸口,“我不想讓你難受。”
就這樣一直到天亮,當他迷迷糊糊睜開眼,陸翊鈞仍在他身旁打坐,強撐着眼皮注視着他。
“你沒有睡嗎?”他問。
“我不舍得睡。”陸翊鈞回答。
他鼻子一酸,赤着腳,不顧那人的呼喊,披上自己的衣袍便跑出了山洞。
他已經答應了蒼宇和那個紅發的神,他不能違抗命運。更何況,身負神職的他,與凡人相戀,本就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為何自己會那般沖動,他懊悔又痛苦地站在山崖邊,狠心揮動拂塵,用山雪将那人驅趕出了挽君山。
他赤腳站在那最高的山崖上,受狂風暴雪吹打了五年,隻想洗去心上沾染的愛念。五年裡,任那人在山外千呼萬喚,他也不再出現。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
可是五年後,那一句“我就要走了”的話,讓他全部的克制都被洶湧的思念沖垮。
那一刻,他決絕地跑下山崖。
耳畔刮過呼嘯的狂風,那是他的心在告訴他,違抗天命如何,隻要此時能再見那人一面,他願擔以一肩擔整個洪宇,承萬劫加身之罰。
他已決意,哪怕隻為這蜉蝣一瞬的相守,賠上性命,也值得。
“難道天命,真能比得過我的心意嗎?”他用手盛起落雪,仰天問那蒼穹宇宙。
他終于不再追問父親為何棄自己而去,當他奔向陸翊鈞到來的方向時,也逃離着塵瘴中過往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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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狐從夢境中睜眼醒來,稍微一扭身的異動,便驚醒了身旁的人。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不舒服嗎?”陸翊鈞趕緊詢問。從師傅到妻子,每時每刻照顧懷狐。早就成為他刻進骨子裡的習慣。
這可是他天天搓日日搓才焐熱的石頭,怎麼能不疼愛。
懷狐沒回答,雙臂一下環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沒,我隻是有點想你。”
陸翊鈞發自内心地微笑,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人日日在自己身邊,還會想自己。
“若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又該如何?”懷狐的眼眶濕紅。
“若真有這一天,你保重自己就好。”聽他的語氣竟有些傷感,陸翊鈞故意調笑道,“九尾狐大人與天同壽,等我百年之後,早晚是要分别的。到那時,就再尋個丈夫吧。不過也别太快忘了我。”
“記個……五百年,五百年就好。”
沒想到,剛一說完,懷狐便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讓他有點驚訝。
“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那人說。
窗外濃夜未明,一聲凄慘的雀鳴,緊接着重物墜落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砸在了院子裡,兩人連忙穿上衣袍,出門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