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喜歡你!”男生結結巴巴地表白,手裡捧着一束蔫巴巴的康乃馨,大概是學校花壇裡摘的。
楊柳沒有接花。她擡頭看向樓梯口,班主任和父親正急匆匆地趕來。父親的臉黑得像鍋底,脖子上青筋暴起。
“蘇志強!”她突然連名帶姓地喊出聲,聲音大得整個樓道都能聽見,“有人給你女兒送情書!”
哄笑聲炸開。班主任的臉色瞬間煞白,而父親的表情凝固了。
楊柳舉着那封拆開的粉色信紙,像舉着一面勝利的旗幟。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讨厭,嘴角挂着譏諷的笑,眼神挑釁,像極了當年離家出走的母親。
“你看看!”她把情書甩在父親胸前,“是不是和當年你寫給我媽的一模一樣?”
紙頁飄落在地,有人撿起來大聲念:“‘你的眼睛像星星’哎呦,酸死人了,老套!”
她繼續說,全然不在意周圍:“怎麼樣,聽見了嗎,現在有人用同樣的方法來欺騙你的女兒了,她以後一定會走你妻子的老路。”
父親快步走到她面前,臉上帶着沖天的怒氣,手高高舉起,下一秒就要落在她臉上。
整個樓道突然安靜。柳絮從空中飄進來,落在父親僵在半空的手臂上。楊柳仰着臉,一動不動地等着那個耳光落下。
“你……”父親的手最終重重甩下,卻沒如衆人預料中的那樣落在她臉上,“你和你媽一個德行!”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捅進楊柳心口。她看着父親通紅的眼睛,突然發現他的頭上多了許多白發,眼角堆滿皺紋。
當晚,姥姥連夜從柳城趕來。
楊柳蜷縮在卧室裡,聽着客廳傳來的争吵聲。父親摔了茶杯,姥姥的老布鞋跺得地闆咚咚響。窗外的柳絮粘在紗窗上,像一層肮髒的雪。
“孩子我帶走吧。”姥姥的聲音沙啞,疲憊不堪,“柳城一中我打聽過了,教學質量不錯。”
“她是我的女兒!”父親低吼。
“那你倒是管啊!天天和那個狐狸精……”
“媽!”
争吵聲戛然而止。
楊柳把臉埋進枕頭裡,卻聞到一股黴味,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曬過被子了。
姥姥昨夜走了,天亮時,父親沉默地幫她收拾行李。他把初中課本一本本碼進行李箱,突然說:“柳城一中好,比這裡好,你……好好學。”
楊柳沒應聲。
出租車停在樓下時,父親往她書包裡塞了一疊錢,“不夠打電話。”
楊柳頭也不回地上了車。高大的樓房在暮色中褪成剪影,後視鏡裡,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柳絮紛飛的街道盡頭。
她盯着父親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收回視線。
楊柳不記得小時候還在襁褓時那次發燒,雖然總是聽鄰居嬸嬸提起,說就是這件事讓她父親轉了性,她隻記得另一次發燒,父親背着她跑過田埂時,露水打濕的褲管蹭在她腳踝上,冰涼又溫熱。楊柳剛上幼兒園時,他經常會笨拙地給她紮辮子,雖然總是扯得她頭皮生疼,但她仍然說不疼。
十三年,她記憶裡的雪,終究是化了。
——
這些年裡,她一直在恨他。
這種恨不是咬牙切齒的那種,而是像一根刺,長年累月地紮在肉裡,平時感覺不到,可一旦碰到,就會泛起綿長的鈍痛。
她恨他當年酗酒,恨他對母親冷漠,恨他在她出生時連個名字都不願意取。她更恨的是,如果他當初能像個真正的丈夫和父親,母親或許就不會走,這個家或許就不會散。
這麼多年過去,或許很多人都以為這個家可以重新開始,以為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等着母親回來,等着不聽話的母親回頭,回到這個曾經不像話的家。
可是,怎麼可能呢。
人心易變,本性難移。
他現在想重新開始。
之前某天上課時,徐麗悄悄告訴她,在市中心看到父親和一個女人逛街,那女人穿着米色風衣,挽着他的手臂,笑得溫柔。
“你爸看起來挺高興的,”徐麗小心翼翼地說,“還買了蛋糕……”
蛋糕。
自己七歲生日那天,父親答應給她買草莓蛋糕,結果又喝得爛醉回家,吐得滿地都是。她蹲在廁所門口哭,姥姥一邊收拾嘔吐物一邊哄她:“乖,明天補上。”
可明天永遠不會來。
就像她永遠等不到父親的一句道歉。
那天放學路上,楊柳故意繞到商業街。她站在玻璃櫥窗外,看着裡面精緻的蛋糕模型,粉色的奶油,鮮紅的草莓,和她七歲時想要的一模一樣。
“要買嗎?今天打八折。”店員推開門問道。
楊柳搖頭,轉身離開。
她知道自己是在遷怒。父親這些年确實變了,戒了酒,按時打生活費,甚至記得她喜歡吃什麼。可她就是放不下心裡那口氣,仿佛原諒了他,就是對過去那個委屈哭泣的自己的背叛。
所以她要離開。
逃到柳城,離開有他的地方,也讓他可以毫無負擔地開始新生活。
可為什麼,胸口還是這麼悶?
深秋的傍晚,姥姥走進來,手上拿着一杯牛奶,聲音有些發抖,“小柳啊,你爸……你爸去南市了。”
楊柳正在寫作業,中性筆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團墨迹。
“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姥姥歎氣,“說是朋友介紹了個生意……”
楊柳盯着作業本上那團墨迹,它像一隻醜陋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
他又跑了。
就像當年母親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家。
她突然笑起來,笑得眼眶發酸。看啊,這就是報應。她千方百計讓這個家破碎的再徹底一點,現在他真的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
“小柳?”姥姥擔憂地喚她。
“嗯,我知道了。”再開口時,楊柳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随便他吧。”
姥姥雖然擔憂,但還是離開了房間。
她吐了口氣,起身走到窗前。今晚的夜空沒有星星,隻有霓虹燈在遠處閃爍。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曾把她扛在肩上看煙花,那時候他的肩膀寬厚溫暖,她以為那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夜風吹進來,帶着初冬的寒意。楊柳摸了摸臉頰,發現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