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江宜菱有些吓到了,上前輕輕拉住季舒楹的胳膊,晃了晃,語氣柔和得像是怕把季舒楹碰碎了。
季舒楹沒有反應,江宜菱又輕搖了一下,順着季舒楹的目光看過去,隻看到了摩肩接踵的背影。
季舒楹恍然回過神來,嘴唇微張,“沒、沒什麼……”
江宜菱看出季舒楹狀态不對,提前結束了逛街,找了一家水吧坐着,替季舒楹點了一杯溫水喝。
季舒楹捧着水杯,沒說話,罕見的寡言。
過了一會兒,季舒楹打起精神來,又繼續跟江宜菱買買買。
她給江宜菱買了一對channel的耳環,又給自己買了一個胸針、一套新衣服。
購物完,兩人從步梯下去,準備回去。
季舒楹站在步梯上,視線随着下移的緩慢速度劃過商場内的店鋪,不經意間被一家店吸引了目光。
玻璃透明的櫥窗櫃裡,放着一大一小兩個模特,身上穿着粉藍色的親子裝,很難想象小小的布料是怎麼剪裁出這麼精細的設計,可愛、活潑、甜美。
看得就讓人心頭發軟。
如果選擇……她和她的孩子……是不是,就成為了一個新的家庭?
季舒楹放在扶梯上的手一瞬間收緊,想到明天的手術,忽而有些不是滋味。
來時一路歡聲笑語,氣氛融洽輕松,回去時卻異常沉默。
車上的司機換了人,裴遠之來接兩人回去。
江宜菱面上不顯,隻是時不時地擔心地看向一側的季舒楹。
季舒楹撐着下巴,說不清什麼心情,往日,買買買對她來說都是解壓的有效途徑,沒有什麼不開心是買東西不能解決了,但是今日,越買卻愈發空虛。
心頭空落落的,像是坍塌了一角,空空地漏着風。
她望着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斑斓模糊,腦海裡回想起的卻是一小時前在商場裡看到的那一幕。
爸爸和别的女人,還有一個看起來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生,眉眼還跟季父有些相似,繼承了那一雙溫潤多情的桃花眼。
再眨一眨眼,浮現的又是精緻華美的玻璃窗裡,那一大一小的一套親子裝。
柔軟,舒适,溫馨,卻唯獨不屬于她,買回去也沒什麼用。
裴遠之先把江宜菱送到家,而後再開車送季舒楹回小區。
手機裡跳出消息提示,江宜菱問她怎麼了,好像今天後面的情緒都不太好。
連剛認識不久,不甚熟悉的江宜菱都發現了她情緒不對勁,唯獨孩子血緣上的父親卻毫無所覺。
裴遠之一直在忙,開車的間隙時不時會接個電話,紅綠燈時又會抽空回個消息。
或者說,有所覺,隻是覺得沒必要花時間處理。
季舒楹也就幹脆隻把對方當做司機,一路無言,到小區之後提着包開門。
下了車,車窗被人降下。
季舒楹轉身的動作一頓,看向車窗,還以為是這男人良心發現,知道她現在情緒不太對勁。
沒想到——
“早點休息,明天手術,記得禁食禁水。”裴遠之說。
季舒楹:“……”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
翌日。
季舒楹一夜沒睡好,夢裡總反反複複地想到昨天看見的一幕幕。
周末的交通異常擁擠,三甲醫院門口更是水洩不通。
季舒楹心跳怦怦的,異常加速,連一貫靜心養神的輕音樂也無法緩和。
“緊張了?”裴遠之間隙側頭看一眼副駕駛上的女人。
與工作日上班簡潔優雅的通勤裝不同,季舒楹今天穿了一條蕩領長裙,微露肩的設計,細細的肩帶勾勒出輕薄香肩,更顯得肌膚瑩潤剔透,女士香水像迷疊香一樣馨香、甜蜜。
不像是去醫院,而是像要去看秀,或是參加晚宴。
“……沒有。”季舒楹捏緊包帶,條件反射地嘴硬。
為了緩解焦慮,她低頭搜索着信息,查看着人流的步驟、可能會有的後果。
【優點:終止妊娠更徹底,成功率高;缺點:容易對子宮造成損傷,手術有風險……】
季舒楹啪嗒一聲,揿下鎖屏鍵。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裴遠之忽而淡聲開口。
“……我沒後悔。”季舒楹看着車窗外。
似有若無的一聲歎息被夏風帶過,季舒楹無暇去揣測其中代表的意味。
快要踏進醫院門之前,季舒楹内心的膽怯達到了巅峰。
一想到冰冷冷的器械要伸進□□,反複攪弄,如果清理不幹淨,還要刮宮……
季舒楹害怕得要死,腿都忍不住發軟,還在強撐着。
第一次檢查結果出來時,醫生還會勸一勸,問一問不要的原因,今天直接走流程,唰唰唰開了檢查單子,指揮兩人先去抽血化驗。
又要抽血……
季舒楹整張小臉都皺起來,半個月前她才抽過血,現在又要抽。
來到采血窗口前。
裴遠之伸手接過她的包,站在旁邊。
季舒楹在窗口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問:“能輕一點嗎,我怕痛……”
醫生見多了,一般都懶得搭理,隻是看季舒楹可憐兮兮的樣子,難得善心大發,安慰了句:“放心吧,不痛,就一瞬間的事。”
季舒楹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忍着恐懼轉過頭,嘴唇咬得死死的。
橡膠帶捆上細白的胳膊,勒住。
刺鼻的碘酒碰觸到白皙的皮膚,暈開,冰冰涼涼的氣息。
針尖還沒觸碰到皮膚,那種未知的恐懼已然要将季舒楹淹沒。
季舒楹緊緊閉上眼,一瞬間恨不得自己在此刻暈過去。
等了很久,卻也沒等到那點快準狠的刺痛,隻聽到醫生說,“你的血管太細太難找了,換隻手吧。”
季舒楹眨了眨眼,聽話地換了隻手,又閉上雙眼。
等待。
半分鐘,又半分鐘過去。
醫生翻找來去,又長歎一口氣:“你這血管怎麼長的,這麼難找……”
後面一個一米七左右的黃毛等得不耐煩了,開始抱怨:“怎麼這麼慢啊,醫生在幹嘛,都是吃白飯的嗎?”
隊伍裡其他人無人說話,都低頭在玩手機。
醫生看了黃毛一眼,沒說話。
黃毛見沒人說話,頓時氣焰更嚣張了,雙手抱胸,又把炮火對準一直閉着眼緊張的季舒楹身上:
“有的女的也是,磨磨唧唧的,抽個血不知道在裝什麼,矯揉造作……”
季舒楹還沒來得及開口,裴遠之瞥黃毛一眼,冷冷道:“狂躁症還是不識字?”
黃毛:“……?”
裴遠之微擡下颔。
黃毛順着裴遠之的視線看過去,【請勿大聲喧嘩】的黃色警示牌很顯眼。
裴遠之:“不識字、無法控制情緒、認知障礙、過分狂躁,都是弱智的表現之一,左轉門診挂号精神科,而不是在這裡發病。”
黃毛:“…………???!!!”
周圍人低低發出嗤笑,黃毛意識到自己丢了面子,但是卻不知道怎麼反駁。
他壓根沒聽懂對方在罵什麼。
總之不會是好話。
黃毛有點想動手,但是估摸着對方比他高太多,一看就是經常健身的高大身影,怎麼也讨不了好。
他向來隻會欺軟怕硬,撇了撇嘴,啧一聲,轉過頭不說話了。
季舒楹第一次發現,裴遠之這張嘴,如果怼的是外人的情況下,聽着還是很爽的。
黃毛安靜下來,醫生也終于找到血管了。
季舒楹閉着眼,羽毛似的鴉睫輕輕地顫,似小刷子,原本潋滟嬌嫩的紅唇也被咬得失去血色。
忽而。
有冰涼粗粝的指腹擦過她的唇,幫她松開了牙齒。
季舒楹睜開眼。
一隻屬于男性獨有的寬大手掌落在眼前,冷白的手背上浮着交錯的青筋,凸顯着力量感,禁欲而又斯文。
“咬這個。”裴遠之垂眼,說。
季舒楹隻是猶豫了一瞬,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住。
她沒收着力,咬得很用力,甚至帶着發洩恐懼和害怕的味道,包括這段時間身體上的不适,生理心理上的無法接受。
淡淡的血色從皮膚表層滲出,裴遠之眉也未動一下,甚至還擡手輕輕拍着季舒楹的發頂,安撫的姿态。
無論她如何用力,那隻手都穩穩的,紋絲不動。
季舒楹竟然還有閑心去想——
他手的溫度溫涼,光滑,好似一柄折扇美玉。
濃稠的暗紅色血液,順着細細的透明管,慢慢地落到試管裡。
一管結束,醫生用棉花摁住,眼神示意,而後利落地抽了針頭。
“好了。”裴遠之從醫生那裡接過按壓棉花的任務,俯身低低道,“結束了。”
季舒楹還沒反應過來,就結束了,下意識地跟着裴遠之站起來,讓出位置。
注意力被轉移,她壓根忘記了針尖刺入皮膚的那瞬間的痛感,滿腦子裡都是裴遠之的那隻手。
她好像咬的是他的左手?
應當不影響生活吧……
走了沒幾步,季舒楹發現不對。
“你的手……”
她視線落在他的手背上。
清清楚楚的月牙印,皮肉翻滾,滲出了血絲。
“沒什麼。”裴遠之瞥一眼手背,漫不經心地道,并不在意。
跟那夜抓撓的力度比起來,今天季舒楹咬的力度隻是毛毛雨。
季舒楹不說話了,難得的有些安靜。
有種微妙而又相同的情緒在滋長。
今日今時,她與他都流了血。
隻不過她是為了檢查出的血,他卻是被她咬出的血。
抽完血,緊接着又是B超檢查、心電圖。
跑了一個小時,檢查終于做完,又要等結果。
季舒楹忍不住碎碎念:“都怪你,你倒是爽了,根本不用承受這些,唯獨我要受苦。”
“那天你沒爽?”裴遠之問她。
季舒楹一堵,又窘迫又羞惱,不知道怎麼反駁,幹脆一錘定音:“反正就是你的錯!”
“……”
“好了,下午一點的手術,先去排隊,等着換手術服吧。”
安靜的診治室内,醫生将單子遞過來。
裴遠之接過。
季舒楹嗯了一聲,起身,有幾分心不在焉,裴遠之走在前面,替她打開門。
長廊裡人來人往,喧嚷聲一瞬間撲面而來。
很多都是丈夫陪着妻子來檢查,或者是老人陪着女兒女婿,熱鬧熱鬧鬧,幸福美滿,眼神晶亮,那種對于新生命的向往,對生活的期望,是消毒水味和森冷綠光也掩不住的。
季舒楹忽而想起24年前。
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是不是也是懷揣着希望,期盼她的降臨?于是有了這麼多年她的幸福快樂。
然而。
然而。
一個家庭破碎得如此容易,輕而易舉。
如今,又一個小生命悄然地在她的身體落地,生根,她有了一個新的血緣鍊接,有機會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全新的家庭。
她卻要親手拔掉這根芽。
季舒楹腳步不知不覺慢下來,腦海裡無數想法纏繞着,一個目标漸漸清晰。
父親會成為别人的父親。
她無法選擇,也無法更改。
但,她的孩子永遠隻是她的孩子,承載着她的愛意降臨。
她有選擇的權利和餘地。
“裴遠之。”
她忽而叫住走在前面的人。
裴遠之腳步頓住,側身,垂眼看她。
季舒楹手下意識放在小腹的位置,想要從那裡汲取到一點力量。
周數不多,手下的觸感跟懷孕之前沒什麼差别,甚至連一點點的凸起也感受不到。
“如果,我是說如果——”
但是,很神奇,她好似能觸摸到,孩子心跳的聲音,一下下的,跟随着她的心跳聲,此起彼伏地交疊在一起。
逐漸彙聚成堅定的,無聲的力量,支持着她此刻的決定。
“……如果我說,我改主意了,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呢?”
季舒楹直視着裴遠之,語速緩慢又清晰,态度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裴遠之也察覺到了她身上的不同,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空氣裡陷入沉默。
隻有醫院長廊的吵鬧喧嚷,像是人生百态的白噪音。
幾秒,又或許隻是短暫的一息。
每一毫秒都像是被無限拉長,似乎很漫長,又似是極快的刹那。
“如果你想生下來,”裴遠之頓了一下,很快回答,“那就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