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楹手僵住,隻覺得像是接了個燙手山芋,第一反應想把水瓶和紙都扔掉。
然而顧及到身邊還有這麼多人,她扔掉反而顯得她反應頗大,隻能穩穩地握住。
眼前人眉骨深刻,黑眸深幽,薄唇線條優美,正裝勾勒出颀長挺拔身量,不是裴遠之又是誰。
他遞過來之後,就收回了手,甚至還讓出一點新鮮空氣的距離,保持着疏離的态度。
像隻是為陌生女士順手展現一下紳士風度。
“要不我讓物業幫你倒杯熱水過來?”前面說話的好心男人又問。
季舒楹搖了搖頭,婉拒了。
她此刻不想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怼人。
一行人打頭的人轉頭說了句什麼,年輕男人應了一聲,“走吧,阿遠。”
一行人離開,季舒楹看着那道身影被衆星捧月着走出去,在大堂門口停下,像是在等待什麼,與同行的人說了幾句。
仍舊是清清冷冷的側臉,線條利落幹淨,遠遠望去,端的是精英模樣,衣冠楚楚,舉手投足都散發着利落獨特的氣場。
她這幾天被孕反折磨,吃不好睡不好,孕吐嚴重,結果對方看起來還這麼精神抖擻,絲毫沒有被影響的樣子。
“舒楹,你沒事吧?”同事不知道季舒楹怎麼了,連聲問,想到這段時間所裡的傳聞,心底也有些起嘀咕。
她狐疑的目光投向外面。
“……可能有點中暑。”季舒楹壓下那股子不适,緩慢道。
今日烈陽,已經初有盛夏的味道,外面太陽高照,柏油馬路都被蒸騰得升溫,而大堂裡冷氣又開得極低,從室外到室内,胳膊都受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她的臉有些微的泛癢,不知道是不是出來得匆忙,墨鏡和口罩遮不到的地方被陽光曬到了。
“那你先去那邊沙發坐着休息一會兒吧,我幫你跟王律說,等會如果有需要再聯系你。”
“嗯。”季舒楹應了一聲,慢吞吞地走到大堂一側的休息區裡。
坐下來後,将包扔到一邊。
大堂裡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沒人注意到一側臉色不太好的季舒楹。
季舒楹嘴唇有些發白,擰開水瓶慢慢地喝了一口,喝水的中途又想嘔,一時間被水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有人站在沙發後面,輕輕地拍着她的背,掌心溫熱,替她和緩着。
悄無聲息。
季舒楹本以為是同事跟過來了,鼻尖卻嗅到清冽好聞的男士香水味,似雨後竹林,帶着清新卻足以安撫人的力量。
她指尖微滞,轉身,與那雙冷水洗過似的黑眸相對。
看了眼大堂外的人,都還在等着,時不時地向她這個方向看來。
隻不過男人高大修長的身影擋住了所有探究的視線。
“好些了嗎?”
裴遠之輕拍着,不經意地問,擡起另一隻手看了眼表盤時間,“還是說送你去醫院?”
低低的聲線似冰鎮後的烈酒,清冽醇厚,撩動着敏感的耳廓。
“孕吐是正常的孕期反應,去了醫院也沒用,反而瞎折騰一頓。”
季舒楹悶聲道,字字句句都是無聲的控訴。
“請假休息?”
裴遠之手中的動作沒停,節奏卻愈發低緩。
“之前已經請過好幾次了。”季舒楹再度喝一口水,吐出一口濁氣。
很奇妙的,在那種富有節奏而又輕柔的輕拍下,她胃部的翻湧逐漸止住了。
像是揉皺的紙張,被手指溫柔的力度一寸寸撫平,回歸到最初的平整與潔淨,煩躁一掃而空。
季舒楹舒服得指尖微蜷,頭皮微熱,又忍住喟歎的沖動。
“你們律所曆來習慣把實習生當牛馬?”
季舒楹胸口剛舒坦一些,聽到裴遠之的這句話,禁不住翻了個白眼。
前不久還有人說君德招的實習生一年不如一年,現在又說君德苛待實習生。
怎麼不想想,她現在這麼難受的罪魁禍首是誰?
裴遠之垂眼,居高臨下的姿态,連她這樣的小動作都盡數收入眼底。
說來也怪,連翻白眼這樣的動作,她做來也顯得嬌矜漂亮,一點也不世俗。
像一隻繁複華麗的花瓶,哪怕插上最爛俗的花,也依然賞心悅目。
季舒楹精神好了一些,想了想,說:“我約了這周天的手術。”
那隻輕拍着她脊背的手頓了頓,而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想好了?”
季舒楹抽出紙,展開,蜻蜓點水地擦了擦唇角的水漬,又補了個口紅,理所應當地享受着身後人的服務,“嗯,我考慮好了。”
“需要我做什麼?”
“星期天你陪我去。”
“周天我有個客戶要見。”
季舒楹柳眉一豎,正要說話,裴遠之又慢條斯理地補充:“不過時間上,我可以推遲,來配合你。”
這麼一件私事,被他公事公辦的口吻講出來,像是在會議上讨論這個案例的合理風險一樣。
怎麼做到把私事也變得公事一樣客觀、理性、不帶任何的感情的?
季舒楹一瞬間很想撬開這個人的腦袋,看看裡面除了工作賺錢之外還裝了什麼,“你想說的就這些嗎?”
“……”裴遠之沉吟了兩秒,“那我問你。”
“嗯?”季舒楹擡眼。
“你确定這是你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确定。”季舒楹說,隻是垂落在身側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
裴遠之點頭,“如果你确定,屆時我陪你。”
季舒楹蹙眉,“你不會以為就那天陪我去就了結了吧?”
“自然不是。”
季舒楹扳着指頭,像是在數落人的罪行,“後面的小月子,我不能進行體力勞動,不能幹重活,造成的經濟上的損失,請假的誤工費、還有我的精神損失費,經這一遭的補償、營養費……你都要負責,事後的照顧和關懷也不能缺席。”
“可以。”
“口頭答應的不算,提到的這些,包括具體數額,我都會拟成合同,黑字白紙,簽字紅印才算。”
裴遠之眉梢擡了下,“可。”
“還有别的,等我想到了再補充,最終解釋權歸我所有。”
季舒楹又道。
“行。”
季舒楹沒想到裴遠之答應得這麼利落,荔枝眼微睜,想從那張俊美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他憑什麼答應得這麼快。
是對自己的絕對自信?不擔心自己趁機做手腳?還是有詐?
裴遠之收回手,抽出一張濕巾紙,擦了擦指尖,提了另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怎麼聯系?”
季舒楹:“……?”
這人在說什麼胡話?
當然是電話聯系啊還能怎麼聯系。
大約是她眼神中的疑慮太明顯,裴遠之将濕巾紙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咬字清晰:
“我是說,你現在能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了?”
“……”
季舒楹恍然想起,她之前一氣之下,把裴遠之拉黑了。
“你借别人手機不也能給我打電話麼。”季舒楹嘴上這麼說着,手指還是輕點了幾下,“好了。”
裴遠之點點頭,“那邊還在等我,先走了,有事電話,沒接就是在忙,留言我看到會回。”
季舒楹:“……”
這公事公辦的口吻,談完就走,他把她當客戶了?
走之前,裴遠之還擡手看了眼時間。
季舒楹下意識地也摁亮手機看了眼。
好像,從交談到結束,全程不到五分鐘。
默了兩秒,看着裴遠之離開的背影,季舒楹沒忍住從唇齒擠出幾個字:**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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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外勤任務,到家時,季舒楹累得不行,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
約了卸妝師和按摩師上門,季舒楹一邊享受服務,一邊不忘敷手膜和腳膜,睡前養護。
女按摩師很年輕,手法熟練,隻是體力一般,不一會兒就按得滿頭大汗,小心翼翼地問季舒楹合适嗎,力度會不會太小了。
季舒楹渾身酥軟,聞言嬌懶地嗯了一聲,“可以了。”
卻莫名想起了另一個人。
思緒不受控制,忍不住比較,好像,男性的力氣是要比女性大很多……
她還想起白天裴遠之的那句話——
“你确定,這是你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他為什麼會再問一遍。
是覺得她會有别的決定嗎?比如,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怎麼可能。
裴遠之這種工作狂,性格又差勁,毫無風度,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好爸爸的料。
他這種人,估計婚後關于帶孩子的分工都能出一個合同來,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各自應負擔的責任。
周末一家三口想去踏青,說不定都要提前預約他的行程。
稍微一想那樣的畫面,就覺得可怕極了。
季舒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頸,又無語——她為什麼要想裴遠之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爸爸這件事。
把亂七八糟的事抛到腦後,季舒楹進入甜美的夢鄉。
周六,季舒楹睡了個足足的懶覺,直到下午兩點,江宜菱打來電話時,才遲遲轉醒。
“嗯嗯……是的姐姐,我起床了,再給我一個小時收拾……姐姐你半個小時後過來就差不多。”
季舒楹眯着眼睛,嗓音微啞,還帶着初醒的倦意,一邊接電話,一邊握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半杯溫水。
她的日常習慣,每天早上起來先喝一杯溫水,雷打不動。
她每天都要喝很多水,喝不夠的時候心情就會很煩躁,幹什麼事都不爽。
今天,她之前就提前約好了跟江宜菱一起去逛街,當做是上次不告而别的小小補償,順便買買買。
買買買永遠是提高多巴胺分泌、轉換心情最快最粗暴的辦法之一。
一個小時看起來多,實際上用起來根本不夠。
季舒楹先洗了個澡,再慢悠悠地把頭發吹幹,用卷發棒燙卷時,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
簡單從衣櫃裡挑了一條微露肩的長裙,畫了個淡妝,再拿出專門周末用、不含化學物質的純天然香水往手腕、頸後噴兩下,季舒楹踩着高跟鞋出門了。
一輛車已經停在樓下,打着雙閃。
“小舒。”江宜菱坐在後排,率先開了車門下來,溫婉面容上淡淡笑意,跟她打招呼。
“來啦宜菱姐。”
季舒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小跑着上前挽着江宜菱上了車。
落座後,季舒楹才發現副駕駛一個有些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疑惑地看向江宜菱,“這位是?”
“這是我家阿姨,曼姨,跟我婆婆關系很好,專門來照顧我的。”
江宜菱微笑着介紹,又對曼姨道,“這位是季小姐。”
季舒楹眼眸一轉,她是從複雜的大家庭出來的,自然知道這句‘跟婆婆關系很好’之下隐含的含義。
她仍保持着最表面的禮貌,隻是笑容褪去幾分真心實意,“曼姨好。”
“太客氣了,季小姐長得真漂亮。”曼姨上下打量着季舒楹,從頭到腳,眼睛一亮。
她眼光刁鑽,一眼看出眼前的季舒楹是嬌養長大、家世不錯的樣子。
車子駛動不久,曼姨似是無意地問起:“小季有沒有男朋友呀?如果沒有,阿姨這邊表姨家的兒子,剛畢業,國企上班,可以介……”
“小舒有男朋友了。”江宜菱恰到好處地截斷曼姨的話,語氣溫和卻堅定,“就算沒有男朋友,說這些也不太适合,人家有自己的交友圈。”
主人家都這樣說了,曼姨隻能收回自己最初的打算,讪讪地,“好、好吧。”
季舒楹沒想到江宜菱平時看着性子溫柔軟和,必要的時候也态度堅定,有些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
江宜菱握緊季舒楹的手,笑了笑。
沒告訴她,今天她也是受人之托。
兩人到達市中心的商圈,挑了個商場,有一搭沒一搭地逛着。
“這個好看,小舒你要不要試試?”
“這款我有了。”季舒楹掃一眼,大部分都是她之前家裡有的,每個奢侈品牌,她都有相熟的sale,基本會提前把每季新品送到季家老宅,請她挑選。
而如今商場裡的,很多都是她有過的。
兩人便轉而逛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店鋪。
“小舒,這個呢?好像蠻适合你的,很可愛……”
耳邊的聲音已聽不見,季舒楹的腳步頓住,眸光定格在某一處。
離家一個多月,她偶爾夜裡也會想念父母,尤其是季茂明,又愛又恨,想回去,卻又咽不下那根刺,像圓滿的鏡子,摔碎之後,縫隙難平。
她一直在等,等着季茂明處理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等父親率先低頭認錯,給她打電話,承認是他的錯,他會改正,以後都會好好對媽媽。
她還抱着一種奢望,這個家能回到從前的美滿和和睦。
然而。
季舒楹沒想到,隻等到了眼前這一幕。
季茂明雖皺紋密布也掩不住的儒雅清潤臉龐,此刻,季茂明身邊跟着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女人,妝容精緻,一身名牌,旁邊還有一個跟季舒楹差不多年齡的女生,學生模樣,書卷氣很濃。
不知道說了什麼,季茂明笑着伸手撫摸了下女生的額頭,每一處皺紋都仿佛刻着無可奈何的寵溺。
女生眉眼跟父親有幾分相似,那雙桃花眼更是如出一轍。
眼下,那和睦美滿的一家三口,刺得人眼睛發疼。
季舒楹終于在今天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真相——
她記憶中的那個家,早就不複存在了。
支離破碎得徹底。
一朝所有的僥幸和信念都破滅,她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夠。
水霧模糊了視野,季舒楹沒有眨眼,那幾個身影卻早已消失在人群裡。
江宜菱察覺到季舒楹沒有跟上來,轉過頭,看季舒楹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第一次從季舒楹的臉上看到一種類似迷茫的神情,眼睫也未眨一下,像是精緻的瓷娃娃,被人一瞬間抽掉了靈魂。
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都被凝固住,隻有茫然和空白,像是在巨大的沖擊之下,人類機體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