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這不着調的猜測,沈霁雲的眼皮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冷聲道:“休得胡言亂語。”
他眉宇冷峻,不怒自威。
望舒仙君聲名在外,不近人情。
平日裡,座下弟子在他面前都是戰戰兢兢。莫說是冷下臉了,隻一道眼風掃去,就已然是瑟瑟發抖了。
偏偏江離一點也不害怕,面對一張冷峻漠然的臉,反倒是抿唇一笑,踮起腳咬耳朵:“沒事啦,反正望舒仙君又不知道。”
吐氣如蘭,咬字時帶了一點含糊,收尾時微微上翹,就好像是在撒嬌癡纏。
沈霁雲看了過去。
少年笑容嬌憨天真,眼瞳中有着一種不谙世事的清澈,毫無陰霾。
他正湊過來說悄悄話,靠得很近。
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少年耳垂上落着的一點紅痣。
紅痣如血,落在瑩白的耳垂上,一呼一吸間,顫巍巍的,猶如一尾遊動的小魚,讓人想要去捉入手中仔細賞玩。
在衣袖的遮擋下,沈霁雲的手指不覺一顫,最終還是壓抑住了這種沖動。
但這尾小魚還是在不知不覺間遊入了他的心湖,遊來遊去,還時不時地甩甩尾巴,在湖面驚起一陣陣漣漪,久久不止。
過了片刻,沈霁雲沉聲教誨:“莫要妄言他人。”
江離的眼睫一閃,聲音逐漸低落了下去,嘟囔了一聲:“……知道啦。”
他不再說話,隻盯着自己的腳尖,悶悶地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
石子在半空中劃過了一道弧度,咕噜噜地滾了一圈,不見了蹤影。
兩人之間,一向是江離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現在他悶聲不說話,四周就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沈霁雲自覺剛才的言辭并不嚴厲,并不知為何江離會這般反應。他沉吟片刻,開口:“你……”
話剛開了個頭,就聽見江離“哼”了一聲,背過了身去,一副“我不聽我不聽”的任性模樣。
沈霁雲生出了一絲無奈。
這般頑劣嬌縱,又滿口胡話連篇,若是太忘宗的弟子,他必然有上百種方式好好磨一磨這壞性子。
但他不僅不是,還動不動就眼紅流淚,實在是……沒有辦法。更别說有時還怕哪句話說錯了,又惹得兩眼淚汪汪。
想到此處,沈霁雲暗自歎了一口氣。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在望舒峰時,他是無欲無求的神像,無論眼前發生什麼,都無法生出一點動容。
而步入人間紅塵以來,他的情緒波動比以往多上數倍。
而牽扯他情緒最多的……自然就是面前的少年。
沈霁雲斟酌了片刻,再度開口:“并非是要責罵你,而是……背後妄言,若是被旁人聽見,容易埋下禍根。”
江離擡起了眼皮。
一雙眼睛澄澈滾圓,氤氲着水光,格外的委屈。
他小聲地辯解:“我隻和你說的呀。”
——隻和你。
從少年柔軟的唇瓣中吐出這樣的字眼,好似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十分親密,與旁人不同。
就算說别人的壞話也沒事,因為他覺得……你不會告訴别人。
隻是他與你之間的小秘密。
沈霁雲有些不适應。
在太忘宗時,他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雖有弟子徒孫無數,但都對他心有敬畏,面上畢恭畢敬,談不上親近。
到了外面,所見之人對他大多也是退避三尺。
唯獨江離……
沈霁雲不知該如何描述這種感覺。
奇怪又陌生。
讓人無所适從。
目光落在少年白玉般的臉頰上,又一觸即離,沈霁雲生硬地說:“……你知道就好。”
說罷,就甩袖走在前方。
從背後看去,身影挺拔,長發一絲不苟地束起,清俊出塵。
隻是腳步匆忙,隐約間透露出了些許慌亂。
江離歪了歪頭,唇角笑意狡黠,像是做了壞事沒被發現的壞小孩。
他慢悠悠地跟了上去,指腹在唇角點了點。
其實,他是故意提起望舒仙君的。
一半是揶揄,一半是試探。
他早就察覺到,沈霁雲對太忘宗與望舒仙君格外的在意,所以剛開始他以為,沈霁雲也是太忘宗的弟子。
但後來沈霁雲親口說了不是。
沈霁雲這人冷靜自持,又恪守君子之道,一看就不會撒謊哄騙,既然說了,那就真的不是。
既然并非太忘宗的弟子,又對望舒仙君尤其在意,莫非……
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江離還沒來得及抓住,忽然之間,一聲嘹亮的号鳴聲響徹了天地,打斷了零碎的思緒。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
号角聲連綿不斷,吹得柳枝簌簌作響。
聽這動靜,應該是從城中心傳來的——那裡是城主府的所在地,同樣也是神木紮根的地方。
江離腳步輕快,追上了前面的身影,仰起頭:“我們要過去看看嗎?”
沈霁雲目不斜視,聲音冷硬:“好。”
……
沿着青石闆鋪成的長街,越往裡眼前的柳枝就愈發茂盛,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模糊不清。
一座座狹小的房子擠在了長街兩側,門窗黑洞洞的,走過去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蟄伏在暗處,陰冷地窺視着。
嘩啦——
一陣冷風吹過,破舊的窗戶吱嘎作響。
江離餘光一瞥見一道白影,下意識地追了過去,轉過頭,冷不丁對上了一張蒼白的張臉。
那張臉貼在了窗戶上,五官被窗格擠壓得扭曲變形,唇角高高吊起,笑容詭異瘆人。
若是尋常人,面對此情此景,怕是早就被吓得驚聲尖叫了。
但江離不是尋常人,他與那張臉靜靜地對視了片刻,同樣露出了一個甜絲絲的笑容。
那人:“……?”
江離唇角一抿,無聲地說:“醜死了。”
那人:“……???”
不帶這樣人身攻擊的。
沈霁雲有所察覺,停下了腳步,目光中帶着些許疑問。
不過一眨眼間,江離的臉上隻剩下驚慌,擡手一指:“那、那裡……”
沈霁雲順勢看了過去。
隻是在他眼中,面前隻是一座空蕩的院落,除此之外,再無别的特殊之處。
江離一看這反應就知道了——沈霁雲什麼都沒看見。
他舌尖一卷,顫聲道:“就在這裡,有個人在盯着我……”
沈霁雲的目光如炬,掃過每一個角落,依然沒有發現異樣。
他不言不語,退到了江離的身側,擋住了那一處漆黑的窗戶。
目光從沈霁雲的肩膀掠過,可以看見那人的笑容嚣張,似乎是在說:你拿我沒有辦法。
江離心頭冷笑了一聲,面上怯怯的,手指用力攥緊了衣角,指節發白:“他在看我,他還在看我……”
沈霁雲眉頭遲疑片刻,伸手搭上了少年過于纖瘦的肩膀,像是在安撫。
他問:“在何處?”
江離帶着鼻音,含糊道:“在……在窗戶後面……”
沈霁雲凝視窗戶片刻。
再低頭一看。
少年臉色發白,死死咬住了唇角。
沈霁雲莫名生出了一陣心煩意亂,幹脆順勢擡手一揮,一道淩利的劍氣破空而去。
劍氣悄無聲息地落下。
在凝滞了片刻後,“嘩啦”一聲,房屋直接從中倒塌了下去,現在别說窗戶了,就連房頂都被掀了。
在江離的眼中,窗戶後面的人終于出現了真容。
那是一個長條的人,不……應該不能用“人”來形容,他的下半身已經完全變成了樹木,深深地紮根在了地上,隻有一個碩大的頭顱頂在一根細細的樹枝上,看起來格外地古怪。
那人的脖子僵硬地扭動着,身上的枯枝撲簌作響,根系從泥土中鑽出,直撲向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