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照着通信錄上的名兒撥過去。是個女人接的。安然說找安勇輝。女人問她是誰。安然頓了頓,說,他老家的電話。接着,就聽那女的不耐煩的沖遠處喊了句,安勇輝電話。一個聲音剛落另一個更加稚嫩的又傳了過來:安永fei電話。
“是爸爸電話,輝都說不清還學着喊名兒”
男人的腳步透過話筒傳過來。爸爸這個稱呼在安然這裡久遠到就像被奶奶壓在枕頭下永遠平整幹淨的白紙,隻有那串阿拉伯數字被時間浸泡出陳舊的黃。
“喂”
“我,安,安然”
很顯然,梁永輝沒想着電話這邊的人會是安然。以至于在聽到安然這個名字時,呼吸都出現了短暫的不自然。
“喂,”
沒聽見聲,安然以為被自己不小心碰到哪兒給挂了。她拿過手機瞧了瞧,顯示正在通話,于是,她又對着話筒說了句。
很快,就聽電話那頭的人清了清嗓子,語氣中透着不自然的客套。客套是用來隐藏安然身份的,不自然才是對着安然本人的。
“哦,咋想起周末給我打電話了,是我媽有啥事了?“
“奶今早摔了,擱鎮裡住院呢。醫生說,“
“摔了,人好好的咋給摔了。”
安然話沒說完就被安勇輝急切的給打斷了。那語氣責怪可比擔心多。好像人摔了,是安然造成的。
人好好的,他怎麼就斷定了人摔之前是好好的。好好的人咋能倒就倒,直挺挺的,連伸出胳膊阻一下的時間都沒。那指定是人摔之前就不好好的了,至少沒看上去那麼好好的。
安然不會給他重複一遍今早的過程。她想不完全了,絲絲縷縷,這會兒全成了碎片,沒有秩序,七零八落的堵在她的心頭,随着心髒的每一下跳動被輸送到身體各處,混着她的血,在她體内無限循環。可她就是記不清了。唯一記得清的就是一片一片的鮮紅,溫熱的,涼透的,幹涸的,凝固的。睜眼閉眼都是它們。
“你,得回來。醫生說,說,挺嚴重”
安然吭哧半天,到底沒能把那句見最後一面說出口。從聽到這句話開始到現在,她心裡就被前所未有的恐懼充斥着。
恐懼什麼,死亡?好像也不全是。不過,她知道這種恐懼是與死亡相關的。此時,它正虎視眈眈的藏在死亡背後,蓄勢待發,随時準備着跳出來将她吞噬幹淨。
那頭徹底沉默了,這次的沉默是因着擔心了,擔心之餘還生出些别的情緒來,比如愧疚什麼的。
挺嚴重,不比見最後一面份量輕。到了這個歲數,就怕嚴重,它和最後一面就是前後腳的關系。前腳邁出去了,後腳很快就得跟上來。跟不上來那就停在這兒,反正是不會好在從前了。
盡管醫生還沒下診斷通知,可在這種血脈貫通的親情面前醫生的通知也就是個證明。證明蘊藏在血脈深處的預感有多強大,強大到都能料的見生死。
“那我安排一下,盡快回”
安勇輝說完就挂了電話。父女倆的通話成了通知和被通知的關系。沒有寒暄,關心,寬慰,上來就直奔主題。可安然的通知還沒下完呢。
錢是永強哥給墊付的,你得帶着錢來。
此次通知最重要的内容還沒來得及說呢。
沒說就沒說了,人隻要能來,錢就不叫事兒。永強哥的錢他不能不還。
安然回到病房,把手機還給人家。
“他說多會兒回了?”永強接過手機,眼睛一直盯着護士手裡的活兒。
“就說盡快”
“行”
“奶住下了你就放心,什麼都别想,也别怕,踏實在這兒伺候着。看這樣兒人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這樣也好,倒省的你推着來回折騰。”永強把視線從病床轉到安然身上,看她到現在還沒回過血的臉上蒼白的就顯兩黑眼珠子。
“我看醫護人員還行,挺負責。你就盯盯挂水瓶和換換尿袋,其他的你弄不明白,有動靜按鈴叫護士。你爸到之前,我早中晚都會來看看,飯你别去外邊買,不幹淨。我來的時候給你帶。”
安然剛想說不用,永強又從兜裡掏出幾百塊錢遞過來。
“一會兒我得回去,馬上到飯點了,得盯會兒。這是交完費剩下的。先擱你這兒,應個急,救個需。大錢你别管,大錢護士管我要。”
“永強哥,不,不用,我,我有”
“你有那就留着跟它一起用,這是醫院,錢能有夠。數數多少,等你爸來了我跟他要。這我不記賬,你就往多了數,要回來多的就是你的。”
永強瞅着她笑了笑,沒等她拒絕,拉過她胳膊直接給塞手裡了。
人給了錢就走了。不算安然手裡的,那單子一摞一摞的加起來得有上萬塊呢,安然連個借據都沒給人寫。人出了門愣是連頭都沒回,利利索索的,和以前往她家送衣服時一個樣兒。
撿幹淨的合身的穿。衣服往桌上一放,就一句話,說完就走。奶奶留他喝口水,人前腳嚷着忙,顧不上,後腳都到大門外了。
人都出門了,走遠了,奶奶還得追到門外站那兒看一會兒才行。那時候老太太還是個小老太太,安然還是個赤着腳亂跑,鼻涕把腮幫子染锃亮,好幾麻袋衣服也穿不利索的髒丫頭片子。
奶奶透過那個背影看的是啥,她到這會兒才明白。
安勇輝是在打過電話之後的第三天回來的。那天昏睡了兩天的奶奶突然就醒了。安然叫了醫生來。醫生檢查完說,這種清醒是間歇性的,老太太腦出血量挺大,不做手術根本不可能完全吸收。等着能簽字的來了趕緊簽字做手術,再拖下去淤血一散手術難度就增加了。醫生問你爸具體啥時候來,安然就說快了。這都快了三天了,人影還沒見着呢。醫生瞅安然的樣兒,也知道問不出别的話來,囑咐她幾句别的,就走了。
不能給吃東西,不能喂水。嘴實在幹了就用棉棒給浸浸。
安勇輝進來時安然正端着小碗用棉棒沾着水往奶唇邊喂。一開始,安然沒認出來是她爸,一晃十多年了,誰還能記得兩歲前的事兒?
聽見有人進來她還以為是永強哥,回頭一看不是,就又轉回來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老太太。安然往前湊着給嘴角沾水呢,奶奶輸着液手突然就要往起擡。安然緊着放下碗,生怕她亂動走了針。老太太手被按住,動不了,就拿眼睛順着安然往後移,安然沒領會她意思,以為她這是躺久了惦記着要出去。她正想寬慰幾句,被她握住的那隻手又動了動,她低頭一瞧,老太太正伸着一根指頭顫抖着朝她身後指。
“媽”
沒等安然回頭,從背後傳來的這聲媽給安然叫楞了。安然順着老太太的手指看,在擡頭,才撞到那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上。
她爸原來長這樣。三十六歲的安勇輝原來長這樣,那他原來什麼樣兒。安然可記不得。不過,應該變化不大,要不然奶奶咋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是他叫媽時,她正好在,他倆擱外邊走個對愣指定認不出誰是誰。
從安勇輝看安然的眼神就能知道,這種不熟可不是裝出來的。就算生着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也證明不了啥。聽說世界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那不也還是一點血緣關系都沒。
倆人的眼神在短暫的交會後,沉默的移開了。安然往後退了退,側着身從狹窄的過道裡出來,把他讓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