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出去前掃了眼他放在床腳的包,比她的書包還小,癟癟的,人沒打算往久了待。
中午永強哥過來送飯,見安然在門口坐着,就知道安勇輝回來了。
“人在裡邊呢?”他把飯放在安然旁邊的凳子上,問。
“永,永強哥”安然站起來跟人打招呼。
“你坐這兒吃,趁熱,我進去看看”
安然看了眼用白色塑料袋套着的飯盒,又往病房瞅了瞅。永強哥不知道安勇輝今天回,沒準備他的飯。
“你吃你的”永強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不住笑了。他指了指袋子,說,“餓不着他”
安然真就坐那兒吃了起來。她不是怕他餓着,就是覺得不合适,人大老遠來的,她一聲不吭的自己坐這兒吃,多不禮貌。
她記着禮數,周到,可咋就記不住那是她爸呢。況且人家是來看他媽的,論起親疏關系,她還得往後排。
可能是十多年沒見的兒子回來了,老太太的精氣神是肉眼可見的好。剛醒那會兒話都說不出,隻能靠眨巴眼睛來跟人溝通。這剛第二天,竟然能開口說話了,雖說不太清楚,還經常半道斷句,但坐下來仔細聽,别着急,溝通還是不成問題的。
安勇輝瞧着老太太這兩天的變化,心裡說不出的高興。他問醫生這麼下去是不是就不用做手術了。醫生檢查完,搖搖頭,說,手術還是建議做。不過這還得全看家屬意向,醫院肯定不強求。畢竟這個歲數了風險肯定小不了。
置于這個小不了到底有多大,那醫生可給不出個估量。感冒還能死人呢,更何況在人腦袋上動刀。
話不用說的在直接,都是成年人就算沒親自經過,靠聽也能了解個八九不離十。手術成功的肯定是多數,上去下不來的肯定也有,可最叫人糟心的就是抗得過手術過程,人沒在術後危險期的。該花的錢一分沒少花,到最後人也沒留下,落了個人财兩空的下場。
歲數大了,渾身都是風險區,誰也不能下保。
出院是老太太提的。勇輝雖心裡有愧,但這點愧還是被錢給攔下了。安然看到過他拿着永強哥給的那堆收費單躲在消防通道裡悶頭抽煙的樣兒。一根兒抽完還點一根兒,老太太兩瓶500ml的水都挂完了,他才滿身煙味的回來。
老太太看自己的兒子用不着那麼多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兒。更何況他的愁悶一點沒避着人,安然都能看出來,還能瞞得過誰。
他可能沒覺得心裡的小九九已經打在明面上了,說起來那就是心裡的愁太多了,裝不下了,自個兒溢出來的。
醒過來的第四天,老太太攢了幾天的勁兒在今天全使出來了。她趁安然上個廁所的功夫自己把針給拔了。等安然回來,人自己都收拾利索了。
垃圾桶裡沾着血的衛生紙一團一團的,松松散散的足足大半桶,那得是對自己起了多狠的心才能下去這麼狠的手。
安然跟着就慌了,抓起老太太的手來回翻着看。
“去,叫你爸來”
老太太抽出手,沒接眼前這茬。
安然手落了空,上眼皮一擡,瞅着人不說話,也不動。這是她一貫可少有的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
她知道老太太心裡琢磨啥呢。這幾天隻要安勇輝一出病房門,安然立馬就進來守着。
她要想歪招,安然知道。可安然不可能讓她如願。
她每想一回,安然先前的恐懼就近她一步。一千種法子,一萬種法子,你擱心裡琢磨了個遍,為的誰?你是走的安生了,人人都為你的歪招安生了,那我呢。
安然就這麼瞅着人,用沉默,将自己的倔強展露的明明白白。
可她哪能倔的過老太太,老太太的倔在山裡都是出了名的。她認準的事兒,誰也改不了,村長都不行。
“咋,我指使不動你了?”老太太迎上安然瞪得提溜圓的眼珠子,面上逞着兇。
“行,你們現在是個頂個的能耐。不去,我自己去”
老太太說着,真要掀開被下床。你也不知道她哪來的勁兒,一下就把被掀開了。
安然看出來了,她這會兒的勁兒全是虛的。掩在被裡的手正抖得厲害。
安然裝着什麼也沒看見,眼皮怎麼瞪上去的就在怎麼收回來。擡手把老太太按回去,拿過被她甩一邊的被重新給蓋回去,轉身就出了門。
她知道去哪找安勇輝。自打他回來,電話每天都得響幾回。隻要電話一響,他就擱下手裡的事兒,拿電話出去接。 他接電話從來不當着安然和奶奶的面兒。有一回電話響時正趕上他去接熱水,鈴聲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比一遍急。 人沒在,安然也不好接。隻等他一進門就指着電話,說,好幾個了。
就那麼急,急到熱水壺都沒來得及放下,抓着手機就出了門。
安然走到消防通道口,門是關着的。她透過那條豎着的玻璃朝裡看了看,還在打電話。這幾天的電話一天比一天多,一次比一次時間長。安勇輝的愁悶也一天比一天蓋不住。
安然沒喊他,靠在牆上,等他把電話打完。
消防通道的門由内推開時,聽着響兒,安然直起身,朝這邊看過來。
安勇輝根本沒想到這兒還貼着一人,而且這人還是安然。悄麼聲兒的一出來,給他吓一跳。
“不在屋守着你奶,在這兒站着幹啥”
安勇輝頓了頓,這才想起把聊到發燙的手機往兜揣。
“奶找你”
安然視線落得低,話怎麼簡單怎麼說。她從來不往他眼睛裡看。除了他剛來的那天,可那會兒她不并知道這人就是她爸。
至于為什麼她不願意往他眼睛上看,她也給不出個具體結論。她就是覺得害怕。害怕裡面有她,也害怕裡面沒她,更害怕在裡面看到以後的自己。不管将來什麼樣,她都不希望是他眼睛裡影射出的那樣。
如果安然能勇敢的看一回,所有的害怕就都沒了。她不看人家,自然就不會知道其實人家的視線也從沒在她身上停過。
他們都姓安,安然的身上也的确流着他的血。可他們之間隔着18年呢。
18年,山裡的樹綠了黃,黃了綠,來來回回換了多少茬早就數不清了。
他們太不熟了。
因着這層血脈牽扯就更熟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