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時,奚珍玉其實并沒有考慮太多。與其說是深思熟慮做下了這個決定,倒不如說是一樁接一樁的意外逼着他不得不離開。
遠處是大片連綿的房屋,奚珍玉知道南郊有幾個村鎮,在漸漸黑沉的天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往那個方向走去。他自醒來後滴水未進,又在出逃時耗盡的體力,因而腳步越來越沉重,全憑着心中一口氣在撐着。
田野上一片蒼茫,風中帶着微微的熱意,将腳邊的野草吹得沙沙作響。在滿耳的窸窣聲中,奚珍玉隐約聽見隆隆的發動機的轟鳴。
一輛貨車從側後方開過來,在他身旁停下。
駕駛座的車窗搖下,一個中年女性Beta探出頭:“妹妹,去前邊鎮上嗎?黑天了,載你一程噻。”
奚珍玉頭暈眼花,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懂這句帶着口音的話,不勝感激地點點頭。光線昏暗,他猜想對方把自己錯認成了Beta女性,也無意糾正。
貨車駕駛室比私家車寬敞,但車座後加裝了一個上下鋪床位,将有限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
司機的丈夫招呼他在下鋪坐下,又從副駕回過頭:“怎麼自己走路?我們過來還看到那邊有廠房着火了,夜裡一個人也好危險的。”
奚珍玉擔心自己身上髒,隻沾着床沿坐下,聞言張了張嘴,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司機又在開車的間隙道:“你問問餓不餓噻,啷個走路的力氣都沒。”
男Beta翻了翻抽屜,遞過來圓面包和一小袋牛奶。奚珍玉小聲道了謝,拆開包裝慢慢吃起來。
那對夫妻沒再搭話,兩人用不知哪裡的方言聊起運貨的事。
鎮上距離奚珍玉上車的地方不過幾公裡,轉眼功夫就到了。司機又問他去什麼地方。
可奚珍玉哪有目的地,走一程算一程罷了。他謝過夫妻倆,在一個十字路口下了車。
這裡雖隻是個鎮,但因為坐落在近郊毗鄰城區,又有幾排古建發展旅遊業,因而還算熱鬧。
這個路口看上去是鎮子的中心,兩街開滿了店鋪。奚珍玉沿着一條道走了一會兒,在一家标着“閑置寄售”翡翠店門口停留片刻,走了進去。
年輕的老闆迎上來:“店裡的款式随便挑随便看,喜歡的可以試戴。”
奚珍玉問:“你們收玉吊墜嗎?”
他解下後頸繩扣,把那枚祥雲如意鎖吊墜遞過去。
擡手時袖口滑落,露出腕間血痕。老闆面臨驚訝,最後隻是欲言又止地接過玉,沒有多說什麼。
老闆仔細看了有兩三分鐘,又在燈下過了一遍,擡眼向奚珍玉确認:“您是想回收這塊玉吧?”
店主報了個數,奚珍玉估摸着勉強能維持一段時間的信息素藥劑費用,以及幫助他去到一個離首都足夠遠的地方,于是點了頭。
奚珍玉在鎮上的營業廳買了個基礎款智能手機,又簡單買了些換洗衣物和消毒包紮的藥品,然後找了家不需要證件的家庭旅館。等房卡時,他聽見坐在前廳的兩個客人在讨論南郊工廠着火的事。
“都一個晚上了還沒撲滅,不會燒過來吧?”
“想什麼呢,又不是山火。我看網上有人說是卓氏的什麼高管惹了事,在那裡自焚。”
“真的假的,哪個卓氏?”
“還能是哪個,做信息素藥的那個。而且我下午刷到的帖子現在都看不見了,有幾個博主号都沒了,怎麼想都像有隐情的樣子。”
奚珍玉接過房卡,默默往樓上走。他原本在心中規劃着以後的事,被這幾句對話一打岔,不受控制地又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遭遇。
在廢棄工廠時,他心慌意亂,隻是斥責卓秋海胡言亂語。可他知道自己隻是虛張聲勢,潛意識裡也明白卓秋海的那番話不是無迹可尋。
還未被接進卓家前,老卓總待他隻是尋常态度,和藹有加而親近不足,在出事後才忽地親厚起來。
老卓總會有此番轉變也不奇怪,可能是為了撫恤已故屬下的幼子,可能是憐憫驟然失去雙親的孤兒,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對于突遭變故的奚珍玉來說,這份來自長輩的關懷無異于救命稻草,是那段灰暗無依的童年回憶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
他從未想過這份恩情也有摻雜了雜質的可能。
胸腔内湧上一股發悶的情緒,奚珍玉下意識擡手,想去抓胸前的吊墜,卻摸了個空。
在踏入那家翡翠店之前,奚珍玉其實無比猶豫。
他曾在卓胤的辦公室裡看到一沓祥雲如意紋樣的設計圖,圖案細節經過反複調整,尤其是嵌在正中的“珍”字,從初版到終稿幾乎每次都有修改。
他拿着那沓紙去問卓胤,對方隻說是如意鎖的紋樣是請人設計的。還是秘書悄悄告訴奚珍玉,卓總特意挑了寓意健康平安的祥雲如意,每一版稿圖修改也是他親自畫的紅線。
正因如此,奚珍玉很愛惜這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禮物,時時貼在心口。帶得久了,時常摩挲,對每一處細節都了如指掌,閉上眼也能繪出兩面的紋路。
站在那家翡翠店門外,奚珍玉攥緊那枚帶着體溫的如意鎖,一度想要另謀出路。可他随即驚覺,如果連卓胤送的玉都不願舍棄,又談何離開的決心?
奚珍玉一直明白自己并不被卓胤愛着的現實,在得知自己對于卓胤而言連“責任”都不是之後,反而已經麻木,并沒有生出太多難過,隻是心底出現一道聲音,很平靜地說:奚珍玉,如果這樣你還不走,就真的是自甘下賤了。
所以他還是賣掉了那塊玉,就像他轉身遠離熊熊燃燒的廢棄工廠。
可是,奚珍玉從空無一物的心口處收回手,把自己縮進泛着消毒水味的被褥,用力抹了把眼角——為什麼還是會流淚呢?
奚珍玉閉上眼,急切地想要沉睡,去夢中暫時忘掉這一切,做一個心聾目盲的傻瓜。
次日,奚珍玉采購了一些基礎信息素藥,乘坐大巴車離開了小鎮。在人聲嘈雜、搖搖晃晃的車廂内,奚珍玉看到了南郊火災的消息。他收起手機,把目光投向窗外陌生的景色。
天氣逐漸轉熱,奚珍玉盤起長發,買了兩套輕薄的長袖長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下一程出發前,他找着門路給自己辦了張假證,這樣一來就可以訂大部分賓館。但他還是不敢坐火車,每到一處新的地方,仍是先查找途徑此地的大巴線路。
他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唯一的驅動力,不過是遠離首都而已。
就這樣,他乘着一班又一班長途大巴和出租車,途徑一座又一座小鎮與縣城,朝着南方去了。
奚珍玉的衣食住行花銷極少,途中更換幾次假證花了小幾萬,唯一占據支出大頭的,是Omega信息素藥品。
尋常Alpha和Omega在特殊時期前後才需要的阻隔貼,奚珍玉隻要出門在外就不得不貼着。而市面上的阻隔貼他用不了,隻能購買卓氏旗下Omega品牌的特效醫用阻隔貼。雖然不久前剛經曆了一次發熱期,但以防萬一,奚珍玉還是花大價錢添置了兩支特效穩定劑。此外,為了維持體内Omega激素平衡,他需要長期服用激素藥,來替代在卓家時定期進行的激素替代治療。
腕上的血痂脫落後,右腕側面傷口最深處留下了一道不明顯的淺疤。和後頸舊傷一樣,命運總要以這種實質性的方式,令他無法忘卻生命中受過的傷害。
自北向南,奚珍玉花費一整個夏天,跨越了半個地圖。
在一個種滿梧桐和香樟的小縣城,奚珍玉下了客車。走出車站,穿行在樹蔭下,正尋找合适的旅館,忽然感覺後腦一松。
綁頭發的皮筋斷了,滿頭長發霎時瀑布般傾斜而下,鋪滿整個後背。
正是黃昏,一整日的暑氣在空氣中蒸騰。奚珍玉把頭發挽至身前,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正走着,發現前方有一個顯眼的三色旋轉燈,是一家兩間門面的小理發店。奚珍玉心念一動,推門走進去。
冷氣撲面而來。這是一家簡單的家庭理發店,有個小孩在等候區的茶幾上寫作業,見人進來,一骨碌起身去飲水機前接了杯水,哒哒哒地端到奚珍玉面前。
這會兒店裡隻有一個理發師,看模樣是個四十出頭的男Beta,正在給客人修剪頭發,聽到動靜轉頭問:“洗頭嗎?這邊空位都可以坐,過十分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