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霍祁琛跪在祠堂最中央。滿屋紅木,面前牌位密集,遍布于靈位上。祠堂的梁木上挂滿了一具具棺材。寓意很美好——升官發财。他跪得闆正,雙手背在身後,皮鞭在他後背留下的傷痕傳來陣陣刺痛感。
厚重的木門關死,阻擋卷席着烏雲的狂風。同時也抹消屋内所有的光源。
困意不重。
他握緊手腕,兩腿分開,就跪姿以屈指可數的電影記憶打發時間,效果隻能說聊勝于無。他看最多的電影就是宣傳愛國思想抗戰片,教育意義總勝過情節的邏輯設計。
在這樣無聊的,重複的腦内活動中,逐漸有一張俊朗過分的臉替代了電影軍人的形象。祝山穿着中山裝,在月下的屋檐向他舉起酒杯。
他就算是寸頭也好看得要緊。
他發覺自己又開始思念對方了。
這種感覺實在稀有,霍祁琛咀嚼這種心重重的下墜感,新奇而不可思議地意識到這就叫暗戀。他悶悶地笑,扯動背上的傷,倒吸了一口涼氣。但他還是繼續想。
有聯想到祝山的第一幕,然後其他關于祝山的記憶就如同潮水般湧來。每一次眨眼都能看見一張照片打印在他的眼皮。不同的祝山出現在眼前,且形象一點點完善,清晰。
最開始,是穿着西裝,銀色長發紮成低馬尾從胸前落下,胸前綠寶石熠熠生輝。但舞會的大廳裡真正璀璨的是傅祝山本身,從入場開始就成為全場的焦點,奪取所有人的目光。
人們幾乎同一時間轉頭看他。霍祁琛記起的畫面定格在那個閃耀的孩子走向他,幾乎與光同輝。
他很适合白西裝。
抱着花束仰起頭說話時就像王子。
然後他忍不住開始想,祝山穿其他衣服的樣子呢?
他便開始想起祝山裹在淺灰色的呢絨大衣,大半下巴埋在羊毛圍巾裡,冬日捧着熱可可安靜地看雪。見他來後下意識笑一下,又趕快收回去。留下亮亮的眼睛,告訴他現在很高興。
唇因為剛剛喝了熱飲而顔色更粉。張合着說什麼。霍祁琛記不清了,隻知道自己嗯了一聲,接過少年的背包和手中的熱可可,并肩而走。
熱可可的熱氣順着氣流一路上飄,升到雲端時變化為純白漢服的衣擺。祝山束着高馬尾,額上一抹紅抹額,撐着臉無聊地陪他坐在側廳的禅椅。
不耐煩,卻又乖乖地和他一起等着霍老太爺拄着拐杖來。在老人的訓斥聲裡悄悄從背後伸手捏他的小拇指,又在被發現的時候和他偷偷眨眼。
啊。
他也很适合古裝。
霍祁琛想。
麻木僵硬的膝蓋似乎不再那麼痛,連帶後背也沒了感覺。霍祁琛動動他的小拇指,好像還能感受到一點溫軟。
“嘎達。”
門外有人點燈,應該是他母親叮囑的。偷偷将門推開了點縫,讓紅燈籠的光往屋裡照了些。
“少爺……這是夫人叫我送來的。您記得喝,别給老太爺看見。我先退下了。”
一碗粥從縫隙裡偷偷塞進來。
霍祁琛沒急着伸手去接。隻是餓了兩天時間,他不至于這麼快就要吃下一頓。
微弱燈光在風中晃,吹着照在了牌位前的家訓。三百字,密密麻麻地刻在木闆上,如同排列整齊的牙齒。霍祁琛不去看,随手一摸都能知道自己摸到第幾行,什麼字。
說來好笑,司馬家傳代十一代,從北宋一直延存至今,偏偏還沒他這個傳了四代的家封建。從怎麼上桌到怎麼祭祖,似乎連他該怎麼走路,呼吸都需按照規矩。
壓抑。
也許這種感覺應該有名字。
三百顆小而尖的牙齒咬在他的腿上,爬上他的後背。來到他的耳旁,牙齒們上下關合,細密的聲音交疊地響起。
“勿貪,勿忘,勿擾,勿怪,勿……”
像念誦。
像呦哭。
像女人在竊竊私語。
似乎有人在歎氣。冰冷的觸感滴到耳根後,是雨水順着縫隙落在身上。霍祁琛沒有動,但黑影還是在搖晃,他瞧着黑影慢慢擴大,最後吞沒他的頭。
祠堂院裡那棵老槐樹孤零零地立在那兒,給燈籠搖曳的火光拉長了影子。
他渾噩地,不着魂地眨眼。
遲遲的,确認脖頸上的重量,恍然才悟出原來不是來自過去的冤魂妄圖奪他身體重返人間。
老宅大院是裡死過人的。
他們中的大多數并沒有擺在牌位上,或者說他們中的一些,她們呢,是直接沒有。霍祁琛望着房梁上的棺木,一段話毫無預兆地響在他的腦海。
"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黴了,被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三太奶奶,他記起說這段話的老人,歲月在她身上拿去太多。她縮水了,變幹了,皺巴的,骨頭都快要和頭皮貼一塊。講話必須要費盡全力地把嘴都張最大,才能把字眼也吐清楚。
關于三太奶奶的印象,他有的不多,似乎終日,老人家就待在她自己廂房院中的躺椅上,身邊跟着一個不會說話的,同樣老去的丫鬟。
隻有在很必要的時候,三太奶奶才會張開嘴巴,說上幾句。如果不是這樣,很多時候人們都在以為她是個活着的會呼吸的蠟像。
她從沒和他聊過天,給過他糖,或者别的什麼。
隻在臨死時,她回光返照的時間裡,給他叫到床前。哼着歌,斷斷續續地講了很多很多。那段話就在這些話裡。
三太奶奶活的時間太長了。
跪在她塌前的,已經沒有多少真正認識她的人。老太爺沒有來,剩下的人當中,三太奶奶隻抓住他的手。
“别愛人,霍祁琛,别愛人。”
她散了最後一口氣。
如果是三太奶奶,她肯定是不願害他的。不是舍不得,她是厭煩了,早就念叨着活夠了,最末那段時間,人能從她眼底瞧出很疲憊的恨。
死亡啊……
死亡。
更多的人出現在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