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沉沉,千帳點燈,羊群在圈内低叫如泣。
一個大男人忽從帳口鑽進來,風聲燈影中,待看清是他了,芳沅才歎出氣來,将手頭正縫補的一件灰襖子攥緊:“這是安娘子的帳子,你不可以進。”葛術虎坐她對面,一手還藏在後,沖她一笑,口露白牙:“安娘子是東方先生的人,東方先生是我的人,我如何進不得?喏,送你。”是一束殘菊被遞過來,經霜憔悴,白如紙。芳沅不接,而手中一頓,在燈下隻搖頭:“我不要。”他偏問:“為什麼?”她把頭一低,未敢正視于他:“大王子你瞧,我忙着呢,針線一刻不可停。”葛術虎又笑:“宋四娘子做什麼呢?做給我的麼?”她說:“我不與你玩笑。折扇已失,隻憑一塊白玉佩,如何取信?此去燕京千萬裡,一個人、一雙腳如何走?安娘子說大汗慈憫,不為難我這弱女,叫我投她門下先做個小弟子,平日與藥仆藥童們打打下手便是。這一件是安娘子的,她于我有恩,我當報。”
“你也享過了我的恩,你報不報呢?”
芳沅擡頭,見他不似玩笑。
油燈照其面,如鐵。他按膝而坐,雄豔巍巍,那大紅怯綿裡袍的前胸繡一隻玉麒麟。麒麟嘯雲,口銜金珠。人似麒麟之威。
“大王子自重。”
他方知造次,一霎時默然。
芳沅将襖子又補幾針,聽他問:“你身上這件柳芳綠的短褙子,該是安娘子的吧。先前那人扯破了你的……”她瞪他一眼,怒叫:“不許你說!”他反笑道:“一個姑娘家,何來這樣大的脾氣?”她一再道:“不許你再說!不許!”其聲色之厲,令他一驚,惟讪讪道:“好,我不說。”便将花束擱在一邊,去鏡台處翻尋到一把木梳子,對她道:“你這頭發梳得十分不好,又蓬又亂,我幫你再梳一遍,改成辮子,好不好?我有兩個小妹,她們的辮子就是我梳的。這兒沒有刨花水、桂花油,我叫他們打一盆水來,好不好?——怎又哭了呢?”她無粉黛之妝、簪珥之飾,眉梢黑而微挑,俨然秋霜一段,唇薄淡,兩鬓遮耳,依稀可見耳環痕,一道淚痕凝芳腮:“你欺負我。”四目正相對,葛術虎不知這淚因何發,隻笑道:“我不敢的。”
芳沅輕解烏髻,一捧輕雲在懷。
看她成癡,芬芳無限。
“他欺負你,是他不好,是他該死。”他一邊梳頭一邊道,“你很好,皓白、幹淨的一個女兒家。很好,很好。”
燕京,瑤池秋風好。
菊欄前立一宮妃,雖近四十,風情猶勝。粉面如春,天然一縷詩魂。唇注小檀紅,仿佛顯厚一些。一段烏雲挽仙髻,金正鳳栖在中央,耳著珍珠墜兒,獨戴一隻金钏。眉作拂雲眼為愁。上着绀色團衫,下穿黑紫全枝芙蓉花襜裙。後跟一個婢女,叫春蕪,十五六歲,頭梳雙鬟,衣緣雙繡連綿不絕的五瓣玉梅花,垂拱而立。正嗟歎間,步來一個提鹦鹉架的宮人。李元妃道:“不必哄我。在這宮中,一株花,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尾魚,太液池中遊不出;一隻鳥,鹦鹉籠内飛不得,都作一個‘囚’字。”又過來一個宮娥,行過禮,便命兩個侍衛将一個女子帶至,說她偷盜張惠妃之金钗,來求裁奪。這人也隻十七八,像最末一等的粗使宮人,伏地而泣。
李元妃問:“叫什麼名兒?”
她回說:“翠……貞。”
李元妃又問:“贓物何在?”那宮娥便将一支金葉步搖钗托在掌中,請李元妃過目:“奴婢見她一人在臨芳殿内,袖中如藏寶物。”金宮之中,“元妃”為妃中第一階,僅下皇後一等。她看過此钗,說道:“惠妃嚴酷之人,倘叫她知曉,怕連你這雙手也要剁去。”翠貞隻叫饒命,說宮外尚有一個妹妹,重病無醫,而自己月俸不過數錢,乃出下策,偷取金钗。李元妃便說:“皇上純善,上行下效。我治後宮亦宜寬,且杖十下,驅出宮去,再賞十兩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