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佑京坐在窗前,看着院子裡的仆人們,他們跟着他從禅院家千裡迢迢來到這裡,會在他死後重新回到那個地方。
在禅院佑京的記憶裡,這些人的面容都很模糊,他們就像随處可見的影子,永遠安靜,沒有存在感。
這些人是禅院家的财産,從出生到死,都屬于禅院家。就像他一樣。他的一切都由禅院家給予,如果除去這個姓氏,他就什麼都不是。
然而這個事實,禅院佑京直到十八歲才發現。
他似乎生來就是嫡子,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是一個天才,他注定要繼承禅院家,成為這個古老的術師家族的下一任家主。
那些人臉上的笑容是那麼的真實,他們圍着他,說着讓他高興的話,于是他也堅信,這就是事實。
他記得小時候去放風筝,摔倒在地上,他的母親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塵土,對他說,“不要哭,你是禅院家的嫡子,所以不可以哭。”
他的父親看着他,哈哈大笑着摸他的頭。他躲開了父親的手,擦幹了眼淚,告訴自己,我是嫡子,不可以哭。
後來他就變成了那副嚣張跋扈無法無天的樣子。沒有人會忤逆他,除了禅院甚爾。每當禅院佑京試圖挑釁他,都會被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頓。
禅院甚爾那個家夥,明明一丁點咒力都沒有,明明被所有人排擠,卻還整天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禅院佑京很讨厭看到那張臉,他想盡辦法讓禅院甚爾從禅院家消失,差一點點就成功了。
如今的禅院佑京已經無法确定當初的自己究竟是抱着人類最純粹的惡意,還是僅僅将它當成一個惡作劇。
那次的事件比以往還要惡劣,但是身為嫡子,禅院佑京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隻是被迫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
那段時間,他無聊得要命,聽着仆人們講一些快要翻爛了的禦三家的舊事,然後在某一天突然聽見了加賀見立夏的名字。
仆人們說,禅院甚爾從咒靈那裡救下了加賀見家的大小姐。他們又說,加賀見家的大小姐不知道為什麼住進了禅院家,整天追着禅院甚爾。
禅院甚爾不僅沒有死在那次的事件裡,還遇見了加賀見立夏。這是禅院佑京無論在何時想起,都覺得難以接受的事。
禅院佑京原本隻是有點好奇,加賀見立夏是個什麼樣的人,才能受得了禅院甚爾那張臭臉。但他很快又從叔伯們口中再次聽到了她的名字,他們問他的父親,是否會考慮和加賀見家聯姻。
這種事對禅院家的人來說并不新鮮,禅院佑京從小就知道,他将來會娶一個禦三家中咒術出色的女子,延續禅院家的血脈和術式。加賀見家雖然不是術師家族,但是祖上屬于加茂家的分支,并且,加賀見立夏能夠看見咒靈。
他的父親沒有給出明确的答複,禅院佑京卻從聽到這個消息起就坐立難安,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養好傷,去看看那個将來或許會成為他妻子的人。
然而他們的見面和他期待的并不相同。加賀見立夏如同傳言中那樣隻在意禅院甚爾的消息,對他的示好視而不見。
禅院佑京在加賀見立夏那裡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幾乎把他從小到大沒怎麼受過的挫折一次性補完。
他終于忍不住問身邊的仆人,作為嫡子,想要的東西就一定可以得到嗎?為什麼那個混蛋總是比我快一步呢?
仆人一如既往的沉默,禅院佑京也沒有指望得到什麼回答,他在發完牢騷後告訴自己,他是禅院家的嫡子,他注定得到一切。
禅院佑京輕輕吸了口氣,從回憶裡短暫的抽離。院子裡的仆人們蹲在地上,他們在種植一批郁金香,順利的話,最早能在明年三月開放。
但是很可惜,他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手爐漸漸失去了溫度,禅院佑京将它放到矮桌上,目光不可避免的掃過了那裡放着的另一個東西,加賀見立夏沒有帶走的随身聽。
那個傍晚發生的事比起真實,更像是他臆想出來的。
他不知道加賀見立夏在親吻自己時帶有幾分真心,就像他同樣不知道加賀見立夏究竟是完全出于同情與愧疚,還是至少有一絲發自内心的擔憂,才選擇了留下。
但她的确曾為我停留。禅院佑京心想。
這就夠了。
禅院佑京攥住手,把目光從那台随身聽上移開。
被吻過的嘴唇仿佛還殘留着她的溫度,可她已經不在了,她又一次被禅院甚爾從他面前帶走。她在那種時候從來都不反抗,不像在他面前,永遠保持距離。
“佑京君……”
“佑京……”
為什麼要回來呢。
他原本應該擁抱着那些永無止境的苦痛下地獄,卻在臨死前短暫的得到了一點甜頭,而她又一次抽身離開,那些甜就會混入回憶的苦澀裡,一道成為他此生的夢魇。
禅院佑京努力地放松自己,将後背靠在椅子上,他的鼻尖仿佛又觸碰到了那一晚的血腥氣與焦糊味,他痛苦地閉上眼,額頭冒出冷汗,手掌緊緊地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最初送她離開時,他明明那麼開心。無論禅院甚爾如何逼問,他也不肯說出真相。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麼暢快過,他拼命地咧嘴,說,她已經死了,你問再多次,也是這個結果。禅院甚爾,她已經死了!
禅院佑京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大家族合格的繼承人,因為他做事從來都不計後果。他從小到大都這樣做,終于在十八歲那年,為此付出了代價。
他從廢墟裡,從禅院甚爾的手中,被聞訊趕來的禅院家的人救下。他傷得太重,奄奄一息,盡管被全力救治,依然昏迷了一個多月。就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一切都變了。
禅院佑京最先從自己的某個堂弟口中得知了自己不再是嫡子的事實。那個人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嘲笑,仿佛專程來落井下石。禅院佑京緊繃着臉,讓他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