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時爸爸媽媽曾經帶我去露營,我們開着車去山上紮帳篷。
月朗星稀的夜晚風有些涼,但這意味着可以穿上新買的外套——是特地買的親子裝。
是半山腰還是什麼位置,我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爸爸媽媽牽着我的手,我們帶着共同的色彩一起往前,走進星光搖曳的樹林中去淌汩汩淙淙不歇的溪流,緊接着闖入一場夢境。那應當是夢,是夢中才會出現的蓬萊仙山。如偷偷悶下一口酒的貪吃鬼一般搖搖晃晃的、細碎的螢火光點閑散散漂浮在深秋時節的山野間,小巧的圓毫無章法布開一條清泠小徑。風與飛花細葉擦肩的簌簌聲間偶有貪玩鳥雀撲撲振翅,它們不曾驚擾這些惹人心悸的螢火,兀自歡愉。
我們闖進這夜無人知曉的夢,我就也成為一隻鳥,依偎在大鳥們的羽毛下。
我以為這會成為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夜晚,卻不想在今夜見到了更為绮麗的一幕。
哥哥沒來得及說再見,也許是自己不想說,帶着輕松笑意注視我,越漸透明化的手禁不住顫抖。
他還打算伸手接過我的作業本,那朵花正在凋謝,我們是想要記錄下這一刻的。
原本我以為哭的最厲害的一定是媽媽,但她隻是靜默的注視着那漸漸淡去的光點。爸爸應該是想來安慰我,可他根本說不出話,眼淚也刹不住閘,最後抱着頭坐在沙發上。隻有爸爸哭出了聲。
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才對,可是我根本說不出話,無論喉骨再急切的滾動——被洶湧的、巨大的悲傷淹沒時,哪怕一片羽毛也無法躲過泥沼。
把作業本丢在一邊,我跑去倉庫找哥哥的畫架,那天我們沒有把畫架搬出來。
我掀開蓋在畫架上的絨布,呼吸幾乎停滞,眼淚奪眶而出。我大口大口的喘氣。我将那張薄薄的紙取出。我不太懂繪畫,對藝術的認知僅限于通識課堂和電影情節,但我懂愛。現在我可以堅定的說我明白了愛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在哥哥的畫裡,愛是最溫柔的筆觸。
畫上的每一個人是笑着的,面對面坐着的爸爸媽媽正在鬥嘴,或者說是媽媽單方面的口頭勝利,我嘴裡含着勺子一邊替媽媽加油,而哥哥傾身看向我們——他像是在看我、在看爸爸、在看媽媽,哥哥笑的比我們都來的開心。
啊、啊、啊、啊、啊、啊……
每天都會上演的、并不被我珍惜的畫面,現在已經看不到了的畫面,哥哥将這作為最後的禮物送給我。
唯一的、無人缺席的花京院家全家福。
【請将這幅畫放進玄關的相框内。】
紙張下方這樣标注着。
跟在我後面進來的媽媽将手放在我肩頭拍了拍,她已經把外套收了起來:“總感覺,有些對不起小善……本來小善不用經曆這份難過。”
“媽媽在說什麼傻話,我們可是一家人。”我把畫交給媽媽,自己胡亂抹着眼淚。
媽媽攬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腦袋按在她肩上,輕輕的撫摸着:“那天晚上是我陪着典明一起畫完了這幅畫,他還發現了小善的寶物,拜托我一定要交回給你。”
我的……寶物?
一時忘記了哭泣,我看着媽媽拉開一旁的抽屜,經由透明膠粘合而成的繪本安靜的躺在那裡,可以想象已經有些泛黃的碎頁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對準、再自信拼合,如果不是拿起來時能感覺到粗糙的手感,我幾乎忘記它四分五裂的樣子。
那是名為《白魔女與花》的繪本。
“去接小善回來的時候你基本沒有什麼行李,除了一顆放在小玻璃瓶中的種子和這本七零八落的繪本,結果你一到家裡就拜托我把繪本收起來,說再也不希望看見它。”媽媽說着,将頭靠在我頭上,輕輕碰了一下:“如果不是典明告訴我,這是對小善來說很重要的寶物,我都快要忘記那時候的小善了。那麼乖巧的小善,現在也長大了,也要去經曆媽媽不願意讓你經曆的痛苦了。”
好溫柔啊、為什麼會這麼溫柔呢。
不論媽媽或是哥哥,腦海裡在想的都是關于我的事情,明明發生了這麼殘酷、這麼難過的事情,卻還在安慰我,卻還在替我着想。
而我,和六歲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無用的哭泣和無力的質問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那,你知道你想要做到什麼了嗎。)
有人在耳畔絮語一般、飄渺卻如同心音的聲音環繞在小小的倉庫裡。我反射性去找尋,那聲音卻仿佛是一陣幻聽,再沒有出現。
是幻聽嗎。
我不知道自己這晚是怎樣入睡的,那本有着和我記憶中不一緻标題的久違的朋友,我把它放在了枕頭下。
在孤兒院的時候我每天都要把它枕在枕頭下,因為睡夢中的我沒有其他保護它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