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遠輕斥道,玉山般的眉峰蹙起。
他訓誡的話湧到嘴邊,卻見她長睫輕顫,方才還明媚的笑意已然消失,又恢複成了往常陰沉沉的神态。
裴懷遠心頭一哽,像是咬了枚未熟的青杏,心底酸澀得難受。
燭火哔剝炸開了點點碎光,姜嫄的半截身子淹沒在暗中,像是随時要被這無邊的暗吞沒。
他将她往身側拽了一下,暗自咬了咬牙,“你要看什麼,我私下寫給你就是了,不許拿給别人看,更不許讓旁人知曉是我寫的。”
姜嫄沒想到他同意了,桃花眸又浮現了亮光,忙不疊點了點頭。
“你想看什麼?”裴懷遠見她難得高興,心也跟着軟了許多。
“自然是豔情的話本。”姜嫄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裴懷遠面容微僵,下意識想拒絕,一時沒有應答。
她倚着軟枕,蔥白指尖絞弄着他的衣帶,語氣委屈,“你方才可答應過我的,難不成要反悔?”
裴懷遠垂眸望着她,瞧着她不自覺啃咬着下唇,輕輕點了一下她的唇,“别咬了,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反悔。”
姜嫄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你可聽好了,這故事我隻說這一遍。”
她旋即清了清嗓子,“農女樣貌普通,嫁給了當地年輕縣令。兩人成婚七載,即使縣令再過俊美,那農女也很是厭倦。直到有一日農女去山上拜佛,遇見了廟中的俊秀和尚,兩人一來二去,有了私情……”
姜嫄說到此故意止了話頭,她看向眉頭漸漸緊鎖的裴懷遠,“你猜猜,接下來劇情會發生什麼?”
裴懷遠看了她一眼,冷聲道:“自然是縣令發現那婦人與和尚奸情,殺了奸夫,再與那淫/婦人和離。”
“不行!無趣!”姜嫄撇了撇嘴,忽然扯住他的衣襟,逼着他與她對視,桃花眸潋滟,“那縣令發現夫人與和尚有私後,起先是悲傷,後來又覺得羞愧,羞愧于自己沒有留得住妻子的心。随後他自請下堂,又幫那和尚還了俗,讓妻子與和尚光明正大在一處。”
裴懷遠想說荒唐,世上哪有這樣的男人,但随即想起謝銜玉,又将喉嚨裡的話咽回去。
“你怎麼不尋謝銜玉寫?他當初殿試的策論是我親自閱的,文采并不在我之下。”
姜嫄臉上浮起淡淡的不耐,眼眸裡滿是倦怠,“好端端的,提他作甚,我早就厭煩他了,等你入了後宮,我就廢了他,立你做皇後如何?”
裴懷遠眼底浮冰碰撞,最恨她這番欺人嘴臉,将他當個玩意一般對待哄騙。
“謝銜玉是謝氏嫡子,謝家是世家之首,百年基業,在朝堂上盤根錯節,豈是你想說廢棄就能廢棄的,你們夫妻之事,不要牽扯我入局……”
他話音未落,姜嫄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裴懷遠身形陡然僵住。
她溫軟的唇瓣含着他的下唇,不過片刻柔情,随後牙齒狠狠嵌下,滿口的血腥氣溢在彼此的口腔之中。
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狹長的眼眸裡彌撒着蒙蒙的水霧,呆愣愣地看着她,手臂不自覺地将她往懷裡攏。
可姜嫄卻猛然推開了他,語調卻暧昧:“剛才老師說,我們夫妻之事不要牽扯你入局?那我與老師現在做的是什麼?謝銜玉早就知曉你是我的奸夫,老師現在不想入局,是不是太晚了?”
裴懷遠眸色漸深,觑了她片刻,終是意識到他不過是個棋子。
姜嫄與謝銜玉之間博弈的棋子。
他不是常常動怒的人,可每回與姜嫄在一塊,總是能輕而易舉又被她挑起了怒意。
裴懷遠忽然覺得她唇畔的笑實在刺目,他猛然扣住她的手腕按在軟枕上,傾身覆在了她身上。
姜嫄卻笑得越發燦爛,主動攬住了他的脖頸,“老師,我還未在此處試過,想必滋味應該不錯。”
裴懷遠呼吸一窒,扯過外袍,起身就走。
“裴懷遠,你給我站住。”姜嫄喚了他一聲。
裴懷遠腳步頓住,卻未回頭。
她瞥了眼搖晃的燭火,懶洋洋地躺下來,占據了他的小木床,“給朕把東西寫好再滾,寫完就滾出九重宮,朕不想再看見你。”
裴懷遠掌心猛然攥緊,骨節咯吱作響,血氣直往嗓子眼冒。
他死死壓抑着,才沒讓自己當着她的面嘔出血,“行,你說的,我寫完就放我離開九重宮,此後你我隻是君臣,再無旁的幹系。”
“君臣?你何時将我當過君主,在你心裡隻有沈謹才是你的主子,你我之間什麼也不是。”
姜嫄再也懶得理他,裹着被子阖上了眼。
裴懷遠站了片刻,緩了心神,心底也打定主意,自此以後要與她斷絕瓜葛,再無來往。
他想明白了,平心靜氣坐回書案前,提筆将她描述的故事認真寫下,隻當是臣子完成君主交代的事宜。
蠟燭燃盡,東方既白。
裴懷遠方才擱下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藏書樓。
他走沒多久後,姜嫄就醒了。
她赤着腳踩着木闆上,拿起桌案上整整齊齊擺着的一沓紙,仔細仔細讀了起來。
不得不說,裴懷遠不愧是承平七年的狀元郎,現如今執掌翰林的大學士。
原先隻寫奏章治國論的筆,寫起這豔情話本也格外有趣,絕非常人能比。
這麼好的東西,也該讓天下人都看一看。
青骊正拿着衣物走上樓來,順便禀報昨夜儲秀宮發生的事情,可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姜嫄忽然塞了一沓紙到她懷中。
“帶這沓紙去朱雀大街最大的書肆。”姜嫄勾了勾唇,“就說是裴太傅夤夜所作……另外傳朕口谕,裴太傅徹夜疾書此文,令國子監立即刊印書冊萬份,但凡今科舉子都要好好學學文中縣令的……寬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