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哭了啦,哎喲,拜托你了,别再哭了哎…”昊瑄蹲在奕涵面前,無可奈何的瞪着眼前挂着鼻涕泡泡的小破孩,一再壓着性子。楊昊璟那個騙子,說什麼他家兒子很乖很聽話,簡直就是屁話,王婆買瓜,自賣自誇!
“我…我要回家… 我要娘…還…還要…爹爹和哥哥…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小叔叔,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奕涵坐在地上,皺着圓嘟嘟的小臉哭得肝腸寸斷,豆子一般大小的淚珠接連湧出眼眶,好不可憐。
“不是小叔叔哎,是師父,是師父!說多少遍了,怎麼就是記不住咯!”昊瑄抻直小腿站了起來,兀自歎了口氣。這猴孩兒在剛來的那個清晨,隻問了幾個問題,便一言不發,指哪兒往哪兒,那時他還暗自竊喜。可萬萬沒想到,一到晚上他就哭着鬧着不肯上床,哄騙和威吓都不管用。哄不了,打又下不去手,這不隻能由着他折騰。
昊瑄倒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五六歲的小娃娃,他還真不敢就這麼撂着自己走人,想起那晚二哥一步一個囑托的殷勤模樣,想必這小東西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他也讨不到什麼好果子。這幾個晚上,他都得等到這小屁孩哭累了、鬧乏了,才支着桌沿眯上一會兒。他揉了揉發脹的颞颥,眼裡的哀怨比起跟前的小侄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涵兒,很晚了,睡覺好不好?”昊瑄不死心,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俯身抱起淚水漣漣的小孩,擡手抹掉小胖臉上的水漬。小孩黧黑的瞳仁忽閃忽閃,像一粒好看的黑珍珠,隻是清澈的光華上泛着一層恐懼和戒備,仿佛一隻迷路的小奶貓。
昊瑄連忙錯開目光,怕見這直白純真的眼神。上個春節,在大哥宮邸,他跟這個小家夥是第一次碰面。他當時也是,毫無預兆的被父皇帶進鐮裡,随之而來課業和修行,将他的時間填得滿滿當當,連休息的時間都屈指可數。所以,他理所當然的錯過了許多,甚至連父皇的葬禮都沒有到場,更不用提二哥的婚宴了。
就這樣,他與外面的世界漸行漸遠,每天睜眼之後,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怎麼活着把這天熬過去,那些跟着二哥胡鬧的日子,連同二哥這個人,都在這日複一日的心力交瘁中變得遙遠而模糊不清。
就是這樣一個已經成為你生命過客的人,就這樣意外的出現了,而且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那時他滿身的鞭傷被大哥轟出房門,跪在寒風凜冽的院子裡,遠處的萬家團圓、爆竹聲聲都與他無關,冬季呼嘯的冷風一點點帶走他的體溫、感覺,後背麻木到連疼痛也漸漸消失。這些他都已經習以為常,所以倒也不會覺得難捱。
隻是就在這節骨眼上,一直躲在哥哥身後偷偷看他的小家夥,竟猶猶豫豫地靠了過來。他踮着腳,将他那條毛茸茸的圍巾扯下,小心翼翼的纏上了他的脖子。
他忘不了那時肩頸處傳來微弱的熱度和昏昧燈光下熠熠的眼神。昊瑄的心口泛起了酸澀,就是這麼個澄淨到晃眼的小孩兒,未來将跟他一樣,在這裡褪去純真長出獠牙。昊璟再次垂下眼簾,那晚奕涵的眼眸,也如今晚這般,清澈純淨。
“不要!我不要睡…嗚嗚…”奕涵在昊瑄懷裡奮力的掙紮着,他搖着頭嘶喊着。他不要睡覺,隻要閉上眼他仿佛又回到曾經的家,他能看見娘親撚着手絹幫他擦去額上的汗珠,臉上的笑意半是寵溺半是嗔怪,他還能看見爹爹一把将他擎上肩頭,逗得自己咯咯直笑,還有哥哥認真的側臉,微蹙的秀眉像一把解不開的結…
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是夢境,哪一個是現實?隻有那一覺醒來時的失落,是真實的。昊瑄死死護着懷裡不停掙紮的小孩兒,作為過來人,他怎會不了解奕涵的感受,不敢閉眼,是因為夢裡的歡笑無法帶來安慰,隻不過徒增夢醒時分的清冷凄切罷了。
他疼惜的輕拍奕涵的後背,以期達到安撫的作用,許是累了,懷裡的孩子也放棄掙紮,隻是那斷斷續續的哭泣還在繼續。
這時,外室的門吱呀的一聲開了,瑟瑟寒風一下湧入屋内,吹動門簾不停翻飛,帶入陣陣寒氣讓哭得滿頭大汗的孩子打了個激靈,已經是初冬了。
“人帶過來了嗎,師父?”四平八穩的聲音裡透着滿滿倦意和絲絲不樂,一張帶着稚氣的臉,卻有着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氣質,少年老成,說的便是這樣的人吧。
“小澤?”循着聲音,昊瑄的雙眸落在掀動的門簾上,音調裡多少混入些許欣喜,八天了,小澤總算順利通過。兩年多以前,奕澤結束基礎修行,通過貴族院考核後,被批準送入修羅塔——修羅塔在鐮的最西側,從地面看,隻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廟宇,可建築主體都全在地下,名曰塔,固然是因其上窄下寬。修羅塔共十層,從上至下編号,越往下數字越大,難度也越大。
奕澤十個月前就已經通過第五層的考校,修羅塔每一層一道關卡,每道關卡都不是兒戲,五層之後更是殘酷,畢竟那之後消耗的不隻是體力,更是精神力。奕澤和奕涵同住一個院子,再由着他這麼吵下去,必然會吵到奕澤休息,所以今晚不能讓他再像前些天那樣鬧騰了。他擡手撸了撸低垂啜泣的小腦瓜,說道:“好了,小涵兒,今晚可不敢再鬧了,聽見了沒有。”
但昊瑄的話似乎并沒有什麼作用,懷裡的小鬼并不領情,他從昊瑄懷裡遠遠觑了眼奕澤,仿佛受了什麼天大委屈似的,哭得愈發動情了。
“啊?怎麼又嚎上了?是不是你臉太黑了,吓到他了啊!”昊瑄束手無策,隻覺得腦瓜子嗡嗡的,原本以為小孩哭聲漸小,今晚便到此為止了。
“诶?你不要甩鍋啊,師父…”奕澤撇撇嘴,見昊瑄像抱着個燙手山芋似的無措手足,才勉為其難的湊了過去。他順手接過昊瑄遞過來的孩子,看着昊瑄雙眼下兩道烏黑的眼圈,道:“師父,要不您先回房?”
“我?真的可以嗎?”聽到這話,昊瑄的雙眸突然亮了幾分,見奕澤點頭,他才踏着雀躍的步子奪門而出,仿佛絲毫不記得奕澤剛從塔裡出來,需要好好休息這事。
目送昊瑄離開,奕澤才不慌不忙收回目光,他俯身将懷裡哭鬧不止的孩子放回地上,便徑直來到桌前坐下,為自己斟上一杯,嗯,正山小種,還是溫的。
到底姜是老的辣,奕涵撒潑嚎哭了一陣子,發現沒人理睬,也覺無趣,便慢慢收了聲,他揉着眼睛站着,一邊打着哭嗝一邊頭觑着奕澤。
“哭夠了嗎?”奕澤放下手中的茶杯,雙眼定定地落在奕涵身上,語氣淡然:“哭夠了就過來,沒哭夠繼續,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