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沉沉下覆,奕涵靠着椅背癱坐着,桌上散落着些許還未歸位的物什。傍晚,他并沒有跟昊璟一同回王府,在奕澤走後,他推說行李未帶先一步離開了兵部,等入夜了才與祈霧潛了回來,甚至刻意走了側門。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抗拒什麼,其實大可以跟着楊昊璟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來,可最後偏偏選擇了最悄無聲息的方式。揉了揉發澀的颞颥,他扶着頭環顧四周,他知道這便是他兒時住過的屋室,可時隔多年,那時的場景已經太過斑駁,以緻無法勾起絲毫溫馨回憶。
“涵兒,回來啦!”夏夜的風裹着花草的味道,沿着被推開的縫隙吹進室内,“晚飯呢?都熱着呢,我讓人送過來…”
“我吃過了。”奕涵站起身,翕合的嘴裡似乎還殘留着血腥味,疼痛自然也還盤踞着他的左頰,不離不棄。雖然不想承認,但疼痛确實是一種很好的管教手段,他如今會乖乖的出現在這裡,跟對這種管教方式的恐懼逃不了幹系。
“好,那明晚再為你接風。”昊璟歪着頭抿唇淡淡一笑,搖曳的燭火将他的臉映成柔和的橘色,恍惚間,奕涵仿佛看見了過去。他确實也老了,眼角多了許多細紋,眼裡也少了年輕時的疏狂。
昊璟踱到桌前,撚起桌沿一疊生宣,次序翻閱,眼裡的神采漸漸明晰,“這是你的字?”
“嗯…”奕涵将桌沿散落的字帖收攏後放到身後的書架上,筆也依次挂上筆架。前些年,奕澤見他字迹潦草,怒斥了他一頓,往後每日,隻要得空,他都要在奕澤的催逼下含淚臨帖,為此也沒少挨戒尺。隻是當初深惡痛絕的事情,今時今日卻成了良好的消遣,人還真是反複。
“是歐陽詢吧!”昊璟明亮的眸子裡神采奕奕,皇兄自小喜好文征明,昊瑄則偏愛王羲之,而他獨獨鐘情歐陽詢。這小小的重疊讓他心旌搖曳,他的兒子竟然跟他一樣,在衆多的書家中選擇了歐陽詢。
“是的,歐陽詢。”奕涵不解的瞥了一眼兀自激動的昊璟,而後将未用過的宣紙鋪陳開來,溫潤的鎮紙輕輕滑過紙面。當時奕澤拉着淚水漣漣的奕涵到藏書閣,讓他挑一本中意的字帖,他抽噎着胡亂扒拉着書架上的字帖,不知為何卻偏偏選中了《化度寺碑》的拓本。
“結構還不很到位,要更細緻的觀察字帖,而且你看,這個捺你處理得不是很到位。”昊瑄指着“九成宮醴泉銘”裡的“泉”字的捺筆,繼續說道,“捺的最後收筆,應該是要有一個往右的趨勢,不是像你這樣一直往下。”
“哎,你這墨還沒研啊。”昊璟放下手中的紙,探着腦袋瞅了眼桌上的硯台,而後不由分說地拉過奕涵,“來,你到我書房來,我寫給你看,不要因為怕拉太長而束手束腳的,先大膽的往右拉,熟練了再慢慢調整細節,而且你這也太直了,歐陽詢的捺筆多是一波三折…”
奕涵抽回手,但也還是緊跟昊璟,原來覺得幽深的居室,如今看來也并沒有記憶中寬大,才五六步,兩人便相繼邁過門檻。奕涵擡眼望去,不遠處長廊燈火下,珞妤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怔了一下飛快地錯開眼神。
“小妤…”倒是昊璟快步上前,替珞妤攏了攏衣襟,嗔怪道,“這麼晚了,怎麼不睡,不是讓你先睡麼?這小家夥犯渾,你也陪着熬啊!”
昊璟扶着妻子瘦削的肩,眼裡多了些許愧疚。就因為他當時的一個決定,這些年讓妻子備受煎熬,原本鮮活的女子,生生捱成了林妹妹。原以為奕涵回來一切便能好起了,可事情真能如想象中那般簡單麼?
“我沒事。”珞妤捋了捋被風吹亂的劉海,拍了拍昊璟落在肩頭的手,低聲問,“昊璟,你…你打涵兒了?”
“你啊,就願意把我想得這麼壞?”昊璟盡力擠掉内心的彷徨,不願意叫妻子察覺出他和奕涵間的疏離。他溫柔的攬着珞妤,壞心眼的朝還杵在門邊的奕涵招手,“涵兒,過來吧,你來告訴你娘,我今晚揍你了麼,省得她冤枉我…”
奕涵慢騰騰的蹭了過去,此刻,那些甜膩的過往如浪潮洶湧,仿佛末世的滔天大浪,讓他遭受滅頂之災。原來,他一直想掙脫的,不是早已陌生的父親,而是曾經依戀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