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筍時節,張文瀾走過朱雀門内禦街西側。
尚書省位于大内西南側,新立的北周王朝百廢待興,北部的霍丘國與南部的南周國使臣皆來汴京,圍着和親與戰争事宜,幾多勾心鬥角。而為迎接他們,尚書省中的禮部職務最是繁重。
而今日,天尚且亮堂,當朝這位禮部侍郎,便早早歸家。
落日徐徐墜下西方,張文瀾一身绯紅官服,紫金魚袋。他面容堂堂,打馬自街前過,衣擺鼓脹,掠起牆頭櫻桃花飛落。
落日飛在他的衣擺間,瓷白瑩粉的花瓣成團成簇。多少青春兒女倚窗而望,暗自心儀。
樊樓盛麗,州橋嘈雜。厚重官服在後頸暈出一片汗濕,張文瀾未換常服,隻輕車駕熟地繞過人潮,牽好馬匹,獨自一人在巷子裡東拐西繞,越走越偏。他最後在白玉橋下的一民居宅門前敲了敲門。
木門打開,是一駝背老叟。
張文瀾垂目颔首:“一尾新釣的清河魚,二兩,多刺不食。”
老叟見到這位俊俏郎君穿着官服,略微驚詫。但雙方到底打交道了許多天,他倒也不太意外。
老叟一邊熱情地請官爺稍等片刻,一邊扭身将木門大開,寒暄道:“是二少夫人又想吃魚了?今日怎這般早?老夫想着大官府這時候,應該還在忙吧。”
張文瀾低垂的長睫懸着落日餘晖,襯着他清白玉骨,多是溫和缱绻,兼有幾分無奈:“夫人難得有幾分食欲,托小厮來尋在下。在下粗拙,怎好擾夫人雅興?”
賣魚老叟便一陣唏噓誇贊。
如他這樣的平民百姓,對官員的婚配自然不知情。隻是在汴京,這位張二郎玉質金相,在新朝初建的一堆粗人官員中,俊美是出了名的。
幾個月前,張二郎鬧哄哄娶了一場親,後來好像說什麼不算數,民間百姓不太知情……然這位老叟卻覺得,張二郎與張二夫人鹣鲽情深。
不然,張二郎怎會經常繞大半個汴京,隻為夫人買一尾新鮮河魚呢?
張二夫人好生福氣,嫁得如此有情郎。
老叟如此想,也如此說了,又道:“二郎可以請夫人派仆從來取魚,如此就不必這樣辛勞了。”
張文瀾一笑,輕聲細語:“我怕她逃跑。”
老叟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愣。他擡頭,發現張二郎神色從容,眸清膚白,端的是一派文質彬彬君子風。注意到他目光,張文瀾還瞥來饒有趣味的一絲笑。
老叟撓撓頭。
那句戲言,大約真的是聽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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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張文瀾在街市間買魚時,姚寶櫻坐于張府二郎内宅寝舍中的一床被褥間。
褥繡鴛鴦戲水,窗紙是兩月前貼的“囍”字,筆墨紙硯也是新換的。她曾無數次待在這間寝舍中,但沒有一次,如此時這般無力。
少女耷拉着眉眼。
她的腳踝束着鎖鍊,手上捆綁的繩索牽在兩道橫梁上。她被困在這間寝舍中,方寸不過數丈,不得自由。
短短幾日,曾經嬌妍的顔色,已被折騰得蒼然如鬼。
不能這樣下去了。
姚寶櫻昏昏沉沉想着。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機會,發脾氣轟走了所有的仆從,又用“吃魚”這樣的謊話,将那人也騙走。這是她找到的最好的逃脫機會,絕不能浪費了。
姚寶櫻周身無力,内力皆無,此時的她披散着長發,長裙内襯中藏着的薄刃早被收走,與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并無不同。她稍微強過柔弱小娘子的,也不過是憑她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她有耐心,和某人鬥智鬥勇。
昏光斜斜掠入寝舍窗棂,浸出幾道斑駁光點,如海藻般,在窗下遊動。
此地寂靜無比,姚寶櫻屏着呼吸,将柔軟至極的身子蜷縮起來,用牙齒去咬自己手上的繩索。一點點,一絲絲,一抹抹,冷汗拂在少女鬓間,淋淋漓漓,她努力一會兒,便要喘着氣、閉眼休息好久。
終于,姚寶櫻驟地睜開眼——左手的繩索被她解開了!
哪怕體力不支,她也立刻抓住機會,去截另一節繩索。腳上的鎖鍊扯不開,她趔趔趄趄跳起來,去夠床帳上懸挂的寶劍。“咔擦”聲後,得到自由的姚寶櫻眼中浮現一絲喜色,便趔趄着朝門口撞去。
她要趕緊逃、趕緊——
“吱呀。”
木門打開,塵土飛揚。
急于出逃的姚寶櫻,與提着一筐魚簍的绯紅官服的青年郎君撞個滿懷。
細微塵末如豆粒,飄在橙黃色的空氣中。
空氣滞住,時間陡凝。
張文瀾朝門口那形象如鬼的少女望來。
四目相對時,姚寶櫻那總是一派澄然的眼睛,露出彰顯怨怼的怒意。
張文瀾儒雅斯文的表皮後,幽清的眼珠子後,浮起帶着怨怼的笑意。
張文瀾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