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杜員外府上,過了幾日,當日那扮作舞姬的刺客沒有抓到,而張文瀾派自己的貼身侍衛長青,來給杜員外傳話:鬼市“暗榜”上,有人拿百兩白銀買杜員外的命。
那日的“舞姬”,沒有得手,未必不會再來。
杜員外呆若木雞,癱坐在梨木椅上,齒關全是戰栗:“買、買我的命?我、我隻是有一些田地,多些錢财……何至于就買我的命啊?長、長青郎君,可否我自己揭榜,自己買自己的命?”
長青公正地扮演自己應扮演的角色:“混迹鬼市者,多是三教九流之徒,朝廷難以監管。能在鬼市上通緝員外的,恐怕在三教九流也有一席之地。這種暗榜,除非當事者自己蓋了榜,任何人都無權中途廢止。”
杜員外開始拿巾帕擦汗,喃喃自己一介平民,何其無辜,怎會被人通緝。
他又大罵鬼市這種地方不應存在,朝廷應該閉市。
長青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他們都知道,杜員外和北周朝堂上許多官員都有勾結。官商勾結,本就有利可圖。如今不過是北周初立,皇帝沒精力查訪這些豪紳。鬼市的暗榜通緝杜員外,杜員外絕不無辜。
杜員外慌神半晌,猛地看向長青。他肥胖身子突然靈活地跳起,撲向長青。
長青身子一側,沒被杜員外撲到。但杜員外還是用力抓到了長青的袖子,猛烈搖晃:“張大人特意派郎君來提醒我,真乃大義!郎君你一定帶了張大人的話,張大人一定有法子救我!”
長青不語。
他在心下數了十個數,眼看這杜員外快自己被自己吓死了,他才忠實傳達自家郎君的話:“我家郎君說,鬼市的事,他管不了。但杜員外想躲災,倒也簡單。員外隻要從此刻起閉門不出,招幾百個護院日夜守在員外大門前。那些江湖高手再武力出衆,也怕人多。員外隻要不出門,便安全了。”
杜員外連連點頭,感恩戴德。
待他殷勤地将長青送出門時,才想起來追問:“那、那在下要躲多久啊?”
長青回頭,冷漠的眼中浮起一絲促狹的笑:“等我家大人能掌控京畿治安,關閉鬼市,還汴京太平那一日。”
杜員外:“……”
……如果他沒有記錯,張二郎應是禮部侍郎吧?禮部能管到京畿治安?張二郎這是逗他玩,還是……好大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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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長青去執行郎君交給自己的任務時,張二郎在樊樓三層的一間雅舍中訂了位。
簾攏半遮半掩,小方案頭粉花簌簌,備着兩盞清酒,幾碟小菜。
來人打開門簾進來時,先看到那悠然自得、倚榻而坐的張二郎。
張二郎身上官服未換,正閉目養神,可見剛從官署出來不久。夕陽透過簾攏斜照入室,浮在張文瀾鼻梁與眼睫下方,金光爍爍,流離旖旎。
來人一怔。
張文瀾睜開了眼,幽邃冷淡的眸光,宛如畫龍點睛,讓一幅妍麗畫作,活了過來。
多虧來人不是女子,不受他容顔迷惑。
張文瀾打量着來人——一身武袍,長身修立,戴着蓑笠,進了雅室也不曾摘下。可見直到此時,對方仍對他警惕心重,并不信任他。
張文瀾眸中浮起一絲笑。
他想到自己探聽到的關于此人的一些風月之事,而今天,張文瀾親自去審問抓到的刺客,終于審問到了一些他真正需要的情報——早上,身上被濺上血的張文瀾在喂了刺客一味毒後,一個刺客終于扛不住,吐出消息:高善聲在家中藏有一份名單,朝廷上許多大官在列。
那份名單,是朝堂上支持與霍丘和親的官員們聯筆所書的盟約。
往小裡說,是結黨營私;往大裡說,這麼多官員背着皇帝結盟,欲求和親,難說沒有賣國之嫌。
高善聲帶着妹妹來汴京官場經營,努力打入士族圈,為了拉攏張家支持和親之策,甚至願意把妹妹嫁給張家。但高善聲顯然也不是完全信任那些官員:這份名單藏在家中,正是一份把柄。
不管是結黨還是賣國……張文瀾要拿到這份把柄。
這才有了張文瀾與來人的相約。
張文瀾慢條斯理:“實在抱歉,我與高家娘子定親之時,不知道高娘子已經有了情郎。但張家門楣嘛,不容悔婚。郎君想帶走高娘子,大約隻有婚宴那日,才有機會了。”
他眼皮輕輕上掀,像狐狸眼:“那日,我願意出手制造一些混亂,幫你們離開。”
戴着蓑笠的男子,打量着張文瀾。
蓑笠男子淡聲:“你既不在意高娘子,為何定親?”
張文瀾轉着手中杯盞,唇角噙笑:“因為我當時,心死如灰。”
蓑笠男子:“那此時又為何反悔?”
張文瀾傾身,笑意已收,眸中冷清之色,卻似是而非、總帶着幾分虛假:“……此時,死灰複燃。”
張文瀾重新往後一靠,慵懶道:“你我都開誠布公些吧。我不在乎婚事,而你想要高娘子。我要在那日鬧些事,自然有我想誘的人,我想做的事。而你……身為來自霍丘國的國信使,借此接近高家娘子,接近高家,和汴京官員們扯上千絲萬縷的關系,好影響兩國大策……這難道不是你的目的嗎?”
蓑笠男子猛地擡頭。
半晌,蓑笠男子哂一聲。他掀開了蓑笠,露出深邃眉眼,冷淡神色。
他幽幽看着張文瀾:“幸會,在下雲野,霍丘國此次派遣來北周的國信使副使。”
張文瀾睥睨着他。
雲野傾身:“兩國或戰或和,卻不隻是兩國事,還要加上一個南周。三國之間,不知張二郎是何态度?”
張文瀾端正極了:“我隻談婚事,不談國事。”
雲野怔然。
他們聽到了樓下傳來的絲竹聲。天色暗了,華燈依次亮起,樓下響起歌聲——“十二夜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