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說,汴河對岸所照的樊樓窗邊剪影,是看不出那人是張文瀾的。
夜漸昏,燈漸亮,燭火映竹簾,竹簾上那道腰背秀拔、側臉輪廓清晰的影子,一看就是美人骨。但并不是世上所有美人骨,都是張文瀾。姚寶櫻眼神是好,可她三年不見舊情郎,不至于瞥一眼,就覺得那人必是張文瀾。
……畢竟前兩日,她就認錯了呢。
那日五更天,她與趙舜去看北周官員上朝,不就把宰執張家大郎的背影,錯認為張文瀾了嗎?
所以她是絕對不可能憑剪影認出張文瀾的。
但是架不住長青眼睛往那裡瞥啊。
長青一個一月十兩月俸的貼身侍衛,他眼睛瞥的方向,必然是張文瀾的方向。姚寶櫻憑常識覺得那是張文瀾,長青憑什麼一副“你倆果然藕斷絲連”的了然神色呢?
姚寶櫻想和人理論一番,但又覺得如果理論了,顯得她多在乎張二郎一樣。
尤其是,她一聲不吭呢,被她抓過來保護的趙舜在旁邊,小聲安撫她:“山鬼皮、狐媚骨,咱們不吃虧。”
姚寶櫻睨他一眼。
趙舜忙端正态度。
這會兒功夫,夜市初開,街巷間人流如湧。誰不愛看熱鬧呢?汴河邊這出熱鬧,引得百姓們全都擠過來圍觀。姚寶櫻想跑,路的一邊,全是人;路的另一邊,是汴河。
姚寶櫻陷入思考:……張二郎克她。
唯一的好消息是,先前賣身葬父的少婦,已經在混亂中悄悄溜走了。
姚寶櫻掀起眼皮,審時度勢,在圍觀百姓越來越多前,她眼珠一轉,看到了汴河上悠悠劃來的一條窄身竹船,還有,幾點零星小船。姚寶櫻有了主意,便仍做出癡男怨女的幽怨模樣,哀歎一聲:“我還能如何呢?自然是跟你一道去見我的心肝肉呀。”
百姓們:“哇……”
“現在的小娘子好大膽。”
“世風日下啊。”
趙舜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目瞪口呆看向旁邊少女。姚寶櫻朝他眨一下他,他瞬懂,默默往後方的人群中退,争取不吸引對面的長青大俠的注意。
長青的注意,全在姚寶櫻身上。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這個少女,欲言又止半晌,歎口氣。
姚寶櫻聲調婉轉輕軟,唱戲一般十分投入,連岸邊水上流動的“十二夜悲歌”的小曲聲都被她壓了下去:“這些年,‘你追我逃’的戲碼,我也十分厭煩了。既然你家郎君對我情深似海,我自然也被感動了。我這便與你回去,見你家郎君吧。”
長青:“唔……”
郎君有說要他逮捕姚女俠嗎?好像沒有。
但姚女俠說她與郎君“你追我逃”,如今看來,倒是挺準确。不然郎君為何就坐在河對岸,恰恰被姚女俠看到了呢?
長青悟了。
周圍的百姓們也悟了,一個個說着“想來是破鏡重圓”“好是癡情的郎君”,讓開了路。長青朝姚寶櫻做一個“請”,姚寶櫻手背後,矜持道:“你來帶路。”
長青竟真的老實地在前帶路了。
趙舜;……寶櫻姐,你欺負老實人,不心痛嗎?
但趙舜當然不會開口,長青轉身一瞬,他當即如一條滑魚般,快速往後跑,重新溜入了人群。這一次,他是看準空檔,如泥入水。長青聽到動靜,扭頭一看,對上姚寶櫻真誠又無辜的眼神。
長青:……真是弄不明白他倆之間的事。
長青在前,他聽到身後小娘子輕盈的腳步聲,知道人跟在身後,便也不多想。
姚寶櫻裝模作樣地跟在長青身後,河岸邊百姓看到沒有熱鬧看,悻悻散開。姚寶櫻低着頭,餘光看着兩邊倒影。汴河上的那艘窄船終于靠了岸,姚寶櫻腳在地上重重一蹬,登時斜飛向船隻,踩上船艙,躍水而走。
夜幕下,汴河上船隻零零散散亮起了燈火。
漁家捕魚船,商販賣貨船,歌女遊湖船,旅人賞景船……身形婀娜的少女鞋履點水,身如彩燕。她在船艙頂一踩而過,越着水花,濺起斑駁漣漪。
長青回頭,轉身追去,踩上船艙,一掌劈向那逃跑的人。
一隻船濺起水花,眼見船上一少女女客驚叫一聲,要被晃下水去。姚寶櫻飛身撲來,摟住小女客的腰肢,将人送回船艙。姚寶櫻面窄眸清,稚嫩嬌俏,如花蝴蝶般翩然而來,又在身後追殺者沖過來時趔趄而去。外人看着潇灑,姚女俠實則狼狽。
人影已走,小船搖搖。
女客心跳噗噗,羞紅了臉,趴在船艙頭去看那熱鬧,身後嬷嬷驚呼:“公主别亂跑……”
長青忙緩住自己動作,長喝一聲:“姚寶櫻!不是你說要與我去見我家郎君嗎?”
姚寶櫻踩在一新的船頭,朝他扭頭做個鬼臉:“我的魂兒跟着你去呗。”
她再掉頭,長青被激出幾分火,不想追也要追了。
而短短時間,如此熱鬧吸引了兩岸客人,也吸引了樊樓中的貴人——
竹簾半卷,燭火如螢,于雅室獨酌的張文瀾倚在窗欄上,俯身朝下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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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寶櫻在水上船隻間躍水穿梭,和長青一前一後。長青緊追不放,兩岸百姓與船上客人又重新圍了過來,讓她好生煩惱——原以為長青沒這麼執着呢。
總不好讓她跳水吧?
衣服濕了好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