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晏驕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夢中青瓦雪廊,池中紅蓮浮動,檐角的水珠順着一顆顆滾落,在池塘上翻開一圈圈漣漪。
年幼時的晏驕很有新奇心,總會裹着厚厚舊舊的衣衫,蹲在池塘邊,指尖伸進水面裡。記得那一日,他也是将手伸進池水裡,下一瞬卻撲出來個少年,眉眼帶着風流的笑,抓住他驚慌的手。
“小晏,楚哥哥又來找你啦,你開心嘛!”
……
過往紛紛,猶如昨日死。
曾經的晏驕和楚慵歸關系确實很好。他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一同修仙學道,又相繼成為了宗門内的天驕代表,幾乎人人都覺得他們情投意合。
直到楚慵歸有了一位新師弟,一切就開始變了。
楚慵歸和他的新師弟關系親密,日日相伴而行。為了這個才出現不久的外人,他與晏驕三番兩次争吵,一次又一次丢下晏驕轉身離開。
後來,晏驕因蓄意傷害同門被師尊懲戒,囚禁在苦寒涯裡十年。他曾經想過讓楚慵歸來見自己一次,但去送信的師兄回來後告訴他,楚慵歸遠在桃林裡,忙着安撫他那因修煉不順而沮喪的師弟。
他沒有來找過晏驕,
十年裡,一次都沒有。
首陽宗苦寒涯的那十年,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冷。
隻有晏驕清楚。他坐在冰潭裡,單薄的衣擺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片凋零的紅蓮花瓣。渾身浸透濡濕時,隻有他清楚,骨縫裡那些顫栗的聲音有多響。
苦寒涯的雪,終年也不會化。
外面飄落着簌簌白雪,他平靜看着,起初隻覺得心略微有些疼,宛若針紮,後來好像寒冷浸了進去,連喘息都覺得痛。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日升月落,暮去朝來。
過了整整十年才從苦寒涯出來。
當日,他再次看見了楚慵歸。
對方依舊是桃花笑眼的俊美模樣,談笑風生地跑上來,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表情想要牽他的手。
晏驕不知道從小一起長大的人為什麼會對自己這樣狠心。他太累了,無聲甩開楚慵歸的手,割斷了那片被扯着的衣袍。
此後恩斷義絕,死生不見。
……
晨日甯靜,屋裡燃着安神香。
晏驕擡起手捏緊眉心,寬大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瘦削手腕。
從複活之後還沒做過夢,沒想到第一次就夢見這麼煩悶的過去。
他難得露出這麼生動的表情,煩擾地皺眉,起身下床,拖着曳地的衣袍坐到窗前。
遇到楚慵歸不是個好征兆,但也确實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他要重新修煉,路途上就會遇到很多以前的仇敵,楚慵歸隻是其中一個。
不過幸好提前戴上了面具,否則昨天對視的那一眼,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看穿。
“咳……”鑽心的痛從胸膛漫開,晏驕捂住喉嚨裡溢出的咳聲。
他低頭拉開衣襟,露出骨骼輪廓模糊的清瘦胸膛。在左胸膛處,以心髒為中心,蔓延出了一條條密密麻麻的血色紋路,就像是蜘蛛織成的網。
戴上面具後,靈血的毒蔓延得更快了。
他體内的血有靈力,也有毒性。從前是因為有靈根修煉道法,所以可以自行将毒壓下去,但現在不行了。
等這些紋路蔓延到手腕時,大概會被吞噬而死吧。
還能剩多久…
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阿玉!”這時門突然被打開。
晏驕及時拉上衣襟,冷眼看去。
周七郎撞見青年裸露的肩膀,眼前一片白得發亮。明明都是男人,但莫名覺得好尴尬,立馬轉過身:“抱歉抱歉,那隻白老虎跟我說你已經醒了我才進來的,我馬上出去!”
“有什麼事嗎?”晏驕冷靜将衣襟整平。
周七郎沒好意思擡頭,盯着地闆:“明日就開天梯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做準備?”
首陽宗每四年對外招收一次弟子,而招收弟子的方法,就是這道位于百喜城中心的巨大祭台。
祭台有十二丈寬,十二丈長,明日午時,那裡就會降下一道半透明的雲梯,名為“天梯”。天梯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誠心想拜師求道的人,隻有先走過這九千九百九十九階,才能真正抵達首陽宗的山門。
但天梯并不隻是普通的台階,在走過天梯時,求道者會曆經喜、怒、哀、懼、恨五種幻境考驗。
兩人梳洗過後就來了在這裡。
站在祭台前,周七郎耐心給他介紹:“這五種幻境考驗可不是吓唬人的,我聽說每次都有求道者被這些幻境逼瘋,一路哭爹喊娘地逃回地上,還有的直接自刎死在了幻境裡。”
晏驕:“哦。”
周七郎環着胳膊,看青年聽了這些也還是淡漠的表情,探頭:“阿玉,你怎麼一點都不害怕?”
“害怕。”晏驕平靜道,“我怕得要命,你看不出來而已。”
把視線從祭台上收回,利落轉身,“該去買東西了。”
周七郎:……???
他們到集市挑了明日上天梯會用到的東西。
晏驕現在是凡人之軀,幹糧和水都要随身攜帶,除此之外還挑了鬥笠、手帕,以及療傷用的草藥。東西太多,晏驕又挑了隻重工刺繡的紅蓮紋樣布包,背在身上,舒适又好看。
錢自然是周璟給的,他二話不說上前付了銀子,晏驕連口都沒開。不過晏驕也不打算阻攔,倒是盯着周璟付錢的背影,暗暗希望他把全身家當都掏出來。
可惜所有東西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靈石,付完了錢,包裡也還鼓鼓囊囊的。
晏驕:……(撇嘴)
“都買完了吧,要不咱回酒樓?”
晏驕正摸着一把折扇,聞言收回手:“嗯。”
然而兩人剛走出店,迎面就遇上了一波最不想見的人。周七郎嘴角抽搐,連忙推着晏驕往回走,“你剛剛是不是想要折扇來着,咱回去繼續看吧。”
“周公子也在啊。”
沒等進店,身後傳來聲音。
“……”周七郎低罵一聲,隻好停下來,轉頭笑道,“楚公子。”
來的正是楚慵歸一行人。
他像是專程來找周璟的,和周璟聊起了些宗門之事。晏驕沒出聲,安安靜靜站在旁邊聽他們談話。
他們話裡随意地提到了明日的天梯拜師一事,但沒将幾句,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聯合秘境試煉。
晏驕垂眸傾聽,具體内容是半月之後,首陽宗将開啟一道低階秘境,此秘境對中型以上宗門開放,且修為限制在金丹初期及以下。
對修為不高的弟子們來說,是一個極好的鍛煉機會。
難怪會在百喜城碰到戲情宗的人,原來是為了秘境才來首陽宗。但楚慵歸來這裡是為什麼?他的修為在化神期,這個秘境對他沒有意義。
“聊了這麼多,還沒問呢。”楚慵歸挑眉,終于看向周七郎身側,“周公子身邊這位是?”
晏驕對上楚慵歸的目光,對方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周七郎:“哦這位啊,他是我剛結交的朋友李群玉。”
“看你們買了這麼多東西,這位公子也是準備要登天梯拜師吧。”楚慵歸彎唇,“首陽宗修煉辛苦,雖是個好去處,但不如戲情宗自由。公子要不要考慮我們戲情宗?”
“楚公子這就不道德了吧?”周七郎無語,“李公子都說了要登天梯,怎麼還半路挖牆腳?”
“隻不過給個意見罷了。”他笑呵呵地看着晏驕,“公子你說呢?”
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這名相貌普通的青年身上。戲情宗的少宗主向他伸出高枝,換成任何人,現在估計都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謝恩了。
但這名青年卻淡淡拒絕:“不了,我對雙修不感興趣。”
他轉過身,“七郎,回酒樓了。”
“哦……哦!”周七郎回神,笑呵呵,“不好意思少宗主,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兩人快步揚長而去。
楚慵歸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遠去的身影,旁邊人不忿:“少宗主,你和一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說什麼,就他那副樣子,一看也不會有多高的天賦,肯定就是個普通的多靈根,這種人進了戲情宗也隻能在外門掃掃地吧?”
“……我當然知道。”楚慵歸收起折扇,笑不達眼底,“周璟莫名其妙下山,又守在一個普通人旁邊,許是這人身上有什麼奇遇。”
“那可要我們派人盯着他?”
“不用。”楚慵歸若有所思,“此事我自有打算——”
話音剛落,他臉色一沉,迅速用扇子遮住口鼻。
“少宗主,您沒事吧?是不是心魔又……”聲音戛然而止,被楚慵歸投來的冰冷視線吓得急忙噤聲,“對,對不住,是我多嘴了。”
“少多嘴,去吧。”
幾人戰戰兢兢躬身,随後各自分散行動。
隻留楚慵歸站在原地,久久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