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鎮雲水村,入了秋,暑熱漸退,淅瀝瀝的雨一連下了幾天。
這日,午時剛過,明媚的日光露出來,陰沉的天終于放晴。
爐子上煮着藥湯,濃濃的藥香飄出來,喻纾坐在一旁,素白的面上若有所思。
昨晚晚上,她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很複雜,也很古怪,她竟然夢到她死了。
喻纾想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做這麼一個夢,她正出神想着,這時,湯藥煮沸翻滾的聲音越來越響。
喻纾回了神,她把藥湯倒出來,端到了東廂房。
“枝枝,藥好了,來喝藥。”
東廂房躺着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面色很是蒼白。這是喻纾的妹妹喻枝,要比喻纾小上兩歲。
喻纾進來,把榻上的喻枝扶起來。
她就這麼一個妹妹,可惜枝枝自幼身子弱,比同齡的姑娘要瘦弱許多,這幾日又生了病,臉色越發蒼白。
不等藥湯的苦味蔓延開,嘴裡就被塞了一塊蜜餞。
甜甜的滋味中和了喻枝嘴巴裡的苦,好甜呀,是姐姐給她的。
這是最後一副藥了,喻纾把藥碗放到一旁,碰了碰喻枝的眉頭,還是燙得厲害。
喻纾暗暗歎口氣,面上倒是如常,笑着道:“好一些了,不過你還在發熱,待會兒我再去鎮上的醫館一趟。”
枝枝抿了抿唇,她依舊心口悶悶的,腦袋疼得厲害,全身又熱又冷,用不上力氣。
一連發熱大半個月,她怕是要死了!
她的病情還未好轉,可對于農家人而言,看病吃藥是燒銀子的事情。更何況,她和姐姐寄人籬下,她不想因為自個的病情讓姐姐為難。
“姐姐,我喝了好多藥了,肯定花了不少銀子,你不用再去醫館,許是熬幾天,我就會好。”
喻枝的擔憂,喻纾明白,“銀子的事,你不必擔心,總要治好你的病才是。”
她話音剛落,這時,屋外一道聲音傳了進來,“阿纾,出日頭了,家裡的髒衣服積攢了幾天,你拿去河邊洗洗。”
是舅母周氏在喚她洗衣。
大雨一連幾天,舅舅、舅母連帶着表哥和表妹積攢的衣服和被套不知有多少,明明舅母和表妹就在家裡,卻讓姐姐一個人幹這些髒活。
這麼多衣服,姐姐一個人要洗多久啊!
“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說着話,枝枝強撐着身子就要下榻。
喻纾攔着了她,給她掖了掖被角,“ 你還病着呢,好好躺着就是。沒事,都是些輕薄的衣衫,很快就能洗完。”
望着喻纾離開的背影,枝枝抿着的唇更深。
娘親離世後,她和姐姐成了孤女,在舅舅家生活。
舅舅還算疼她和姐姐,但舅舅整日不在家,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并不那麼清楚。
枝枝身子弱,時不時要病上一回,什麼都做不成。拿捏着這一點,一等舅舅離了家,舅母周氏就要使喚姐姐,讓姐姐一個人洗所有魏家人的衣服,更不必提平日打掃院子、做飯刷碗之類的事情。
她就是姐姐的累贅,若不是她時常生病,姐姐也不用這麼辛苦。
堂屋裡,周氏把所有的髒衣服裝在竹筐裡,等着她那個外甥女來清洗。
她剛擡起頭,就看見喻纾從東廂房裡出來。
十四五歲的少女,烏發雪膚,明眸紅唇,低垂的青絲隻用一根簡單的桃木簪子束着,墜在腰間,除此之外,她身上發間再無半點飾物。
可便是這樣,少女如在日光中即将綻放的玫瑰,嬌妍清麗。
喻纾身上素色的衣裙并不是近來新做的,但把她窈窕纖柔的身姿盡顯出來。
瑩瑩的流光,落在少女的肌膚上,越發顯得她如上好的瓷般嬌嫩白皙。
周氏眼睛眯了眯,一身粗布素裙,也不掩其好顔色,難怪她這個外甥女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每次喻纾去鎮上,不管是街上的混小子,還是那些學子們,見了她眼睛都要直了。
隻是,長得貌美又如何,不當吃不當穿,養一個喻纾倒是不費銀子,還能讓她幹不少粗活。隻是,喻纾那妹妹是個身子骨不中用的,這次生病,給枝枝抓藥足足花了兩吊錢,時間長了,怕是她們魏家都要揭不開鍋了。
周氏指了指地上擺着的兩個大竹筐,“我給你收拾出來了,阿纾,你把這些被套和衣服拿去洗了。”
喻纾看了看,兩個及膝的大竹筐裡,裝了滿滿當當的髒衣服、被套、床罩和鞋子,都是魏家人的。
這些衣服和鞋子沾了泥土,可不好清洗。
隻讓她一個人洗衣,怕是要洗上幾個時辰,放在平時喻纾也就答應了,可今個她還有事。
喻纾打算早些把藥拿回來,好不耽誤晚上的時候枝枝喝藥。
她聲音清和柔軟,商量道:“舅母,我待會兒要去鎮上的醫館一趟,表妹若是無事,讓她和我一塊去河邊洗衣吧?”
有現成的外甥女可以使喚,周氏可不想讓她的寶貝女兒幹這些粗活。
她道:“ 上一次洗衣,茵兒不就和你一塊兒去了?這會兒她在繡花,出不去。”
魏茵上一次去洗衣,是因為那天喻纾的舅舅在家。
喻纾的舅舅姓魏,名春來。周氏為了不讓魏春來以為她苛待兩個外甥女,平日裡的面子功夫倒是做的周全。隻是,這并不耽誤周氏動手腳。
那天,周氏給自己女兒準備的筐裡是些不太髒的衣服,而喻纾的筐裡,盡是些沾了灰塵、很難清洗的大件衣衫。
周氏的心思,喻纾清楚,不過,她懶得和周氏多理論,“ 表妹不得空,那舅母和我一道去吧,我記得舅母今日并無事情要忙。”
讓她去洗?
周氏提高了聲調,“你這孩子,讓你洗個衣服而已,你還要偷懶!你這樣不勤快,以後還怎麼嫁人?”
周氏口中的“那麼點衣服”,可是整整兩個大竹筐。
喻纾并不生氣,她輕輕笑了笑,“ 能不能嫁人,還早着呢,就不勞舅母擔心了。”
“雖然全是舅舅、舅母、表哥和表妹的衣服,但舅母讓我去洗,我是願意的。隻是,剛下了雨,河邊的水漲了不少,我又是個笨手笨腳的,要是不小心沖走了一些衣服,舅母可别訓斥我!”
不小心?
周氏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要真是被沖走了,農家人做一件新衣服哪裡是容易的事!
心疼衣服,也心疼銀子,周氏不得不沖廂房裡喊道:“茵兒,你和你表姐一起去河邊洗衣。”
聽到聲音,過了好大一會兒,魏茵才不緊不慢出了屋裡,鼓着嘴,拿起其中一個竹筐。
她還要繡花呢,等哥哥有了秀才功名,她就是秀才的親妹妹,哪裡能像喻纾這樣做粗活!
出去魏家,魏茵不高興地道:“表姐,爹爹養了你們姐妹倆那麼久,這些活,本來就是你該幹的,非要讓我幫你。”
魏茵挑了衣服少又好洗的那一筐,喻纾并沒計較,但這番數落的話,她不能當沒聽見。
“魏家的粗活,表妹又做過多少?” 喻纾看着她,“ 舅舅确實養了我們姐妹,可平日裡我和枝枝的花銷,都是用的我娘留下的銀子。”
“況且,這筐裡并無我和枝枝的衣服,表妹若是不樂意,剛好快到河邊了,咱們找那些嬸嬸們說說理,看表妹這麼大一個人了,該不該洗自個的衣服?”
魏茵撇了撇嘴,她隻比喻纾小上一個月,又好手好腳的,确實沒有讓喻纾給她洗衣的道理。
真讓那些婆子們評理,丢人的是她自己。
罷了,和喻纾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女計較什麼,喻纾也就隻配做這種粗活,她可不一樣。
等哥哥魏茂有了功名,到時候喻纾哪裡敢對她說一句重話!
想到這兒,魏茵看了喻纾一眼,得意地哼了一聲。
喻纾沒有搭理她,越過魏茵,去到了河邊。
這會兒河邊的人不少,看到喻纾,蹲在地上的王家婆子沖她招手,“阿纾快來,給你占着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