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又見崔璋,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忍不住挑了挑眉。
此人麽,長相尚可,但手無縛雞之力,此為自己一勝。
還不待他思想繼續滑坡,曾參軍便出聲問:“堂下何人見官不拜。”
參軍身邊的師爺小聲道:“這位乃是原先崔家的小官人,有功名在身,可不拜。”
崔璋俯身行禮問好,又轉身道:“孫五哥和任老爺此舉不過借坡下驢,意在對我崔家斬草除根。”
曾參軍又問:“你說梁氏是你崔家人,可有甚麼憑證?”
崔璋雙眉緊鎖,忍住心下的劇痛淡淡開嗓:“梁氏系潤州人士,投奔母舅一家到了西溪村,後被哲兄崔珍買進崔家為先父沖喜,一應憑證皆有,參軍可詳查。”
他今日來前思慮再三。此番若是前來幫梁照兒對簿公堂,那麼勢必要将他們的關系公之于衆……若是明晃晃地這樣說出來,他二人便再無可能。
崔璋曾卑劣地想過,若是今日他裝作渾然不知,就這麼讓任老爺和孫五哥得逞,自己在借機收留無處可去的她,也算順理成章地又與她同處一屋檐之下。
梁照兒、他和崔灼,多麼像三口之家。他一定會中舉,緊接着是進士,帶着他們上汴京城裡過好日子。
可忽然間,崔璋又想起梁照兒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她說她不愛種地,想過好日子,想要繼續鑽研廚藝。她在崔家是不開心的——一面防着崔大郎,一面同他吵鬧。
所以他還是來了,哪怕來的代價是此生二人隻能分道揚镳。
念及此處,他那些文書交給了曾參軍,又道:“哲兄曾在任老爺名下的賭坊輸了不少銀錢,賭坊為哄着他繼續去賭,便向他放印子錢。賭據和收據我這兒都有,若參軍大人需要也可呈上。”
孫五哥和那小厮面面相觑,眼底皆是一陣慌亂。
曾參軍沉吟片刻道:“此案如今涉連新的人證物證,派人去任家請任老爺,再請司法參軍同來候審罷。”
涉及到了放印,這可就不是一般的民事訴訟法案件。
眼見曾參軍暫時退下休庭,梁照兒便洩了勁軟綿綿欲往下墜。沈度和崔璋二人幾乎同時準備上前接住她,因着沈度隔得近,被他搶了先。
崔璋冷冷地瞥了沈度一眼,這人他之前在食肆裡頭見過一面。
他看着沈度就像沒安好心的模樣,且是個行走江湖的粗人,雖說長得還行,可到底比不過他這樣的讀書人往後來的前程大,此為一勝。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打了好幾個來回也不甘示弱。
梁照兒虛弱道:“我倒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隻盼着别漏了怯。”
沈度連忙哄道:“你若不行了,也好歇歇,喝些水麽?”
崔璋站在一旁,左手緊攥放在腰前道:“隻怕待會你要與任老爺同堂對峙,不過别擔心,萬事皆有我在,我替你周全。”
沈度在心中陰陽怪氣地重複了好幾遍“萬事皆有我在”這句話,面上卻半點不露,畢竟大難當前若是起了内讧,難免讓梁照兒生氣。
他可心道:“崔郎君說的是,我們都比不得他能言善道,凡事還得多倚仗他些。”
李瘸子也說:“是啊,我們也幫不上甚麼忙。”
梁照兒見狀安慰道:“誰說的,你們能一同跟着來,已經很讓我感動了。即便是夫妻,大難來時也各自飛了,咱們如今還在一處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沈度聞言隐秘地揚了揚下巴,洋洋得意地看向崔璋。
崔璋無視了他的炫耀,輕哼了一聲,淡淡道:“我自然會幫着照兒。”
玉梳、燕環和羊安順好容易從外頭擠了進來,圍在梁照兒身邊。羊安順道:“娘子别怕,你之前說的任家買良家姑娘配陰婚的事,我替你尋到眉目了。”
頂着衆人期盼的目光,羊安順說:“你們都知道我認識的兄弟多,其中有一位恰巧在牙行做事,正由他經手了替任五郎采買良家姑娘作陰配一事。”
梁照兒問道:“可知是哪家牙行?”
羊安順想了想說:“城北那家,據說領頭的那人叫……”
“黃爺。”梁照兒斬釘截鐵道。
羊安順驚訝:“我還沒說你怎的就知道了?”
梁照兒冷哼一聲,這事可以說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隻不過從面上倒看不出來黃爺竟是這種人。
她歎了口氣道:“不過,黃爺既與任老爺有這般交情,想來是不可能出面作證的,何況這也是殺頭的事,他豈非自曝自毀?”
衆人談話間,任老爺便被兩個小厮簇擁着進來。一小吏飛身而進道:“請諸位随我前去三堂。”
三堂中,氣氛一派肅穆比剛才二堂中更甚。任老爺身着绯绫袍衫,腰間佩戴鑲玉牛皮帶,頭戴幞頭,腳踏杭綢布底鞋。他威威凜凜地站在一旁,孫五哥小聲與他耳語着什麼。
見梁照兒一行人進來,任老爺淡淡地瞥了他幾個一眼,轉頭與楊參軍問好。
崔璋雙目微掀,又輕輕地垂到一邊。楊參軍是任老爺交好的官員,又主理重案,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他也沒底。
曾參軍輕咳兩聲,又開始新一輪的詢問:“任功,你可認得堂下這幾人?”
任老爺笑道:“草民平日裡掌管多家店鋪的生意,恕難抽身廣交善友。”
“可這位崔郎君卻說你二人相識?”曾參軍說道。
任老爺上前假模假式地看了崔璋幾眼,被他一記眼刀逼退後,輕咳兩聲以掩飾尴尬,“這個麼,或許有點印象罷。他兄長那事,我也有所耳聞,英年早逝,倒可惜了。”
楊參軍幫腔:“這案子倒還是我親自去審理的,是失足跌進水裡溺死的。”
“我兄長絕非失足,”崔璋冷冷道,“乃是被任老爺謀殺。”
他又道:“畫舫春娘與我兄長有了首尾,珠胎暗結。可那春娘是任老爺養在船上孝敬胡縣尉的,他以怨生恨,誘他去賭,而後放印子錢勒索他還銀子。兄長未還上,便殺他洩憤!”
崔璋口齒清晰,三言兩語便将事情經過吐露出來。
任老爺冷哼一聲,“崔郎君莫以為讀了幾本書,考了個微薄功名,習得些巧言令色的淫巧便能織這麼大張網構陷旁人。”
梁照兒補刀:“你方才還說不認識他,如今又知道他讀過書,還知道他考過功名,難不成是個神棍托生?那還做甚麼生意,橋上支個攤子給人算命好了呀。”
沈度和其餘幾人饒是在這麼緊張的環境中也忍不住被這話逗笑了。
任老爺一頓,又臉紅道:“隻聽崔郎君講話頗有章法,用詞也很文雅,能猜出來也是常事。”
崔璋隻當莫名其妙被人誇了一通。
他說:“我這有賭契和放印的借據。”
任老爺臉色一變,身邊小厮道:“還請郎君拿出真憑實據,否則休要攀污我家主人。”
崔璋倏爾一笑,從懷裡掏出兩張借據,“誰說沒有。”
那小厮為向任老爺表示自己每次工作都做到位了,此刻激動道:“怎麼可能,你這定是僞造的,我明明每次都會當場燒毀。”
周圍圍觀群衆皆倒吸一口涼氣,果然兵不厭詐這招百試百靈。
任老爺面色鐵青,瞪了那小厮一眼,心中吐血。
不怕敵人太強大,就怕自己這邊的蠢人靈光一現,該講的不該講的全講了。
這關頭任老爺隻能自斷雙臂:“底下夥計衆多,難免有仗勢行兇着,我并不知此事,還請楊參軍替我做主。”
楊參軍點頭說:“這話不錯,曾參軍以為呢?”
曾參軍雖是新上任的,但也不懼楊參軍這位原住民,朝那小厮問道:“你放印可曾經你的主人任功授意?還不如實答來!”
那小厮縮頭縮腦地觑了任老爺一眼,讷讷道:“我......一切都是小人自己的主意,任老爺并不知情。”
他一家五口皆為任家做事,若是他反了任老爺的水,必然會給家中帶來災禍。
曾參軍不滿道:“你是說你區區一小厮便能想出如此周全之法,且煽動任家不少仆役一同去讨債?竟敢在堂上虛言作假,拖下去重責十大闆!”
那小厮連聲讨饒:“大人饒命,小人不敢了!”
不待他攀上任老爺的褲腿求饒,那小厮便被拖至一邊用被行刑的小吏用廷杖狠狠責打起來。
那廷杖由栗木制成,直徑一寸有餘,一端被削成槌狀。為增強廷杖的殺傷力,被削成槌狀的那端用鐵皮包裹着,鐵皮上還帶着倒鈎。
梁照兒一陣心驚,她被後世電視劇動不動就打人幾十大闆的情節洗腦了,如今一瞧尋常人等能挺過二三十杖已經算體格天才了。若是那些個骨頭軟的,幾大闆打下去不是自己幹的也招了。
楊參軍面色不虞,“曾大人這就有些過了吧?奴大欺主是常有的事。”
梁照兒冷冷道:“究竟是奴大欺主還是另尋他人頂罪大人尤未得知,如何就妄下斷論?”
楊參軍見梁照兒居然敢挑釁自己,怒道:“大膽刁民,竟敢對本官不敬!”
這架勢吓得梁照兒雙腿一軟,忍不住跪了下去,“民女不敢。”
“韓知州到——”
忽而聽得門口一聲唱諾,韓知州身着紅色官服,内穿白色羅質中單,外系羅料大帶,款款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