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洶湧的江面上,一艘大型貨船穩如泰山,氣勢磅礴地向着渭水的方向破浪前行。
船身數十丈,寬也有數丈,甲闆上可以容納兩三百人。船工們忙碌地在甲闆上穿梭,時而觀察水面,時而拉扯纜繩調整方向。
船帆高高揚起,像是天上的雲。
雲朵下,兩個年輕人在甲闆上并肩而行。
白衣勝雪的男子鳳眸狹長,豐神俊朗,青衫落拓的女子眼眸璀璨,容顔清俊。
兩人站在一處宛如神仙眷侶,引得旁人頻頻偷望。
隻見女子望着水面,微微仰起頭說着什麼,男子側過臉正要聽,女子突然捂着嘴直奔船邊。
男子急忙跟過去,追得直打趔趄。
有人仔細一看,才發現兩人手腕上綁着半透明的綢緞。
衆人不由豔羨,連出行都要捆在一處,果然年少慕艾用情至深啊!
看着女子吐得喘不過來氣的樣子,許是好事将近了。
于是紛紛投去祝福的目光。
裴序眉心微蹙,不知為何周圍人笑得和金不換一樣糟心。
但是更糟心的近在眼前。
他擡起袖子捂住口鼻,嫌棄道:“剛才讓你少吃點,非不聽,這都多少趟了,還沒吐完。”
眼前的人吐得大半個身子都要投河了,再回想此人上船前興奮的模樣,誰能想到她暈船暈的如此厲害。
出發不到半個時辰,他都被突然拽跑好幾趟了,若不是珍珠紗,這身衣服估計又要摔得全是灰。
“葉少俠真是沒用啊。”
裴序借機嘲諷,卻沒有等來意料中的回擊。
趴在船舷上的人雙手微微顫抖,臉白如紙,眼尾泛紅凝着淚珠,完全沒了之前鬧騰着要坐船的樣子,虛弱又安靜。
眼底煩躁一閃而過,裴序皺緊眉移開視線,正好看到迎面走來一個船工,他眼神微動,迎了上去。
葉起難受得根本沒心思搭理裴序的挑釁,好不容易壓下惡心,從船舷爬起來時,擡頭就見裴序一臉和善,笑着和人說話。
根本不見平日裡争鋒相對的欠揍樣。
葉起撇撇嘴,正想嘲笑兩句這人笑得太假,突然一陣惡心湧到喉嚨,她臉色一變,捂着嘴急忙趴了回去。
“哇……嘔……”
姓裴的還說她吃得多,她吐到最後早就沒東西了,全是黃水。
胃裡火燒火燎,嘴裡又澀又苦,就像葉起此刻的心。
怪不得自己一直沒坐過船呢,原來是身體早就知道會暈船所以才不給機會。
她真應該遵循本能,早早回忘滄山。
什麼渡河大船,黃金莫同塵,全都不如家裡不會晃動的木床。
所以說好好的陸地不呆,人為什麼要往水上跑?
照這樣下去,今天到渭水前,她就要吐死在船上了。
還未來得及成長為一代大俠,就要窩囊地死在江上……
仿佛看到凄涼的墳墓前荒草遍地,寒風吹過,卷起愁霧。
葉起頓時悲從中來,隻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慘的人。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過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彎曲,虎口和拇指覆着薄薄的劍繭,一個橘子靜靜地躺在手掌中,橘黃色粗糙的果皮襯得這隻手羊脂玉般白皙。
淡淡的果香萦繞在鼻端,竟然讓葉起暫時忽略了惡心的感覺。
“把這個吃了。”
死對頭的聲音透着一股子嫌棄。
葉起呆呆地擡起頭,裴序望着河岸,語氣不耐煩道:“吃完皮别扔,放在鼻子底下。”
他沒說為什麼吃,可隻是聞着柑橘香氣就緩解了不适的葉起瞬間明白過來。
她愣愣地接過橘子,兩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
之前在無量山打架時就知道這人的手很涼。
短暫碰觸更似冰玉般,她剝開橘子,指尖殘留的涼意跟着橘瓣的汁水,慢慢滑進胃裡。
清涼舒爽。
難受和惡心瞬間被橘香沖淡,葉起眼睛睜大,快速塞橘子跟吃靈丹妙藥似的,等到吃完最後一瓣,又乖乖地将橘子皮塞進鼻孔。
胃部舒适,口齒間橘香彌漫。
呼吸的空氣帶着淡淡橘香充盈肺部,化解着不适感。
她又變回陸地上的葉起。
葉起從小到大就是吃軟不吃硬,記吃不記打。
現下難受之感煙消雲散,于是瞬間忘了上船前兩人還打得難舍難分,隻覺得讨厭鬼變成了好心人,不由眼淚汪汪道:
“姓裴的,你居然是個好人。”
裴序唇角一勾,鳳眸滿是諷刺:“給你個橘子就是好人了?也難怪能被薛文……”
葉起眼尾的淡紅還未褪去,濃密睫毛因為方才的眼淚濕成一簇一簇,河面浮光躍動在她臉上,那雙眼眸經光一照仿佛清泉,流光溢彩。
腦海不知為何,突然閃過之前在鎮上這人紅着眼的模樣。
裴序神色一頓,垂下頭順了順手上的珍珠紗,淡淡道:
“蠢貨,你總往船邊跑,我手腕都被拽疼了。再吐就給你扔下去。”
葉起眼裡的感激之色瞬間消散,下意識就想罵回去,但聞着橘子香又忍住了,隻是不甘心地皺了皺鼻子。
見她識相,裴序滿意地笑了,這才注意到葉起鼻子裡塞着橘黃果皮。
裴序眼角抽動,他是讓放鼻子底下,但這人怎麼總能蠢得千奇百怪……
“真是個缺心眼。”
短促的笑帶着嘲諷,讨厭的眼睛盡是輕蔑,好像在嘲笑她的臉。
葉起瞬間破功,跳起來怒道:
“我要吐你身上!”
“你敢。”
“你再嘴欠,看我敢不敢!”
“那我就把船上的橘子全倒河裡。”
“……你真陰險啊。”
“多謝誇獎。”
吃午飯時,葉起再一次見識到了何為人心險惡。
船上的飯菜不算多精緻,但也是可口美味的家常小菜。
開胃的酸菜白肉、鮮美的鲈魚脍、爽口的涼拌黃瓜……
沒有葉起不愛吃的,但她蔫兒不拉幾地趴在桌子上,隻能看着裴序吃。
不是沒胃口也不是不餓,她就怕吃完要再吐,難受得還是自己。
所以幹脆忍過這陣,等下船再說。
誰知道裴序吃東西這麼慢,每一口都要細細品味,動作慢條斯理,又不是宮廷禦宴,擱這裝腔拿調給誰看啊!
葉起狠狠瞪大眼,照這樣吃下去,她就要水飽了——咽口水咽地。
“你就不能快點?”
要不是因為蠱,自己也不必受此‘酷刑’,光看不能吃!
聽到抱怨聲,裴序掀起眼皮,也不說話,就那麼看着她。
那雙漆黑的眼瞳像是幽譚,葉起心裡發虛,姓裴的吃飯好像就沒快過。
她不自在地轉過頭:“行行行,您慢慢吃!”
說完端起茉莉花茶狠狠灌了一口。
吃不了飯就喝茶,正好去去嘴裡的苦味。
喝完兩盅茶,裴序終于吃完了。
受不了船艙内萦繞的飯香,葉起嚷嚷着要去甲闆上透透氣。
“透了一上午,你不累我累。”裴序撇了她一眼,轉身向小榻走去。
葉起其實也懶得出去,但是菜香環繞,窗戶又小,一時半會散不了味兒,在這簡直是折磨。
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饞的,不然又要被笑話。
要是吵架……又是一場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