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有也沒用】

他看着那道自由歡快的背影，慢慢閉上眼。

“姓裴的！找到地方了！”

裴序倏然睜開雙眼，笑道：“缺心眼就是餓得快。”

“明明是你說要吃飯的！是不是找打！”

葉起眼睛一瞪就要踹過去，卻覺得腳下的雪怪怪的，仿佛有什麼東西異常的軟。

她試探地踢了踢，雪粒四濺，露出一片勁裝衣角。

兩人登時一驚，趕忙蹲下身。

拂開輕薄的雪後，是花白的頭發。

昏迷的人唇方口正，熟悉的兩撇八字胡還沾着晶瑩，在陽光下閃着光。

葉起不由擡頭望向裴序，兩人目光一撞，她急忙伸手探了探凍得滿臉青紫的人呼吸。

“還有氣！”

裴序抓住男子的左肩，掃視周圍的雪堆，眉心微蹙道：“我們同時發力，你小心腳下。”

葉起點點頭，抓住男子的右膀。

兩人彼此對了個眼神，驟然向相反的方向猛地後退。

昏迷的男子被拽得騰空而起，葉起和裴序還來不及接住他，就聽“轟”地一聲，那具健碩的身體摔在了雪上。

許是離開了雪堆，也或許是摔疼了，男子哼了一聲。

“唔……”

葉起趕忙湊到他面前，拍打着男子的臉。

“王叔！王叔！”

王琦的眼皮抖了抖慢慢掀開，目光渙散，喃喃道：“小王八羔子，你也死了？”

葉起氣樂了，“你死我都不會死！”

她掃了一眼王琦全身，發現他别的地方倒沒什麼傷，就是腰腹的衣物破開，有道不淺的傷口，此刻已經被凍得發白。

葉起抿了抿唇，擡手搭在他脈門，正準備輸送功力。

江湖中人，内力至關重要。

在這茫茫雪山，多輸送一分給别人，自己就多了一分危險。

王琦回過神來，不由心生觸動，撇了撇嘴正要言謝，就聽一道清冷的聲音。

“我來。”

他霎時一驚，忙轉過頭，那人長身玉立背着光，臉部輪廓清晰俊美，他輕輕拉過葉起，俯身取代她的位置。

感受到莫名的熟悉，王琦眯了眯眼，便立即捕捉到那雙狹長鳳眸裡閃過的殺意。

他眼睛瞪圓，心下慌張，就想趕緊爬走，卻四肢無力動彈不得，隻得破口大罵：

“臭小子你趁人之危！葉起你快殺了我！我絕不受人……咦？”

王琦微微一怔，臭小子抓着他命門的地方，不斷地有溫暖的内力傳送到身體各處。

寒冷漸漸消散，暖意重新回到四肢，腰腹的疼痛也因此更加清晰了起來。

他恍惚地擡起頭，便看到了裴序眼裡閃過的狡黠。

王琦活到五十歲，江湖上誰不敬一聲前輩，偏偏總在這小子手裡吃暗虧，可又被臭小子不計前嫌輸送内力。

他心情複雜又拉不下臉講和，眼中閃過羞惱，登時脖子一擰：“好哇！你耍……”

話還沒說完，一陣劇痛從腰腹傳遍全身，王琦眉頭緊皺，抖着手捂住了痛處。

葉起搖搖頭，和裴序一左一右将他架起來，歎道：“王叔你可消停點吧，這傷口凍得硬邦邦地都能被你整裂開。”

南側幾步路，正好有個洞口被厚厚的積雪半掩着，也是葉起方才發現可以歇息的地方。

小山洞狹窄低矮，四周被冰雪凍得堅硬如鐵，好在迎着陽光，倒還不算太陰冷。

王琦席地而坐，臉上曬着太陽，嚼着葉起遞過來的肉幹，喝着自己帶着的酒，頓時覺得又活了過來。

另外兩個人稍微吃了點東西就要再度出發，王琦見他們準備走，不由脫口而出道：“你們還打算去啊？”

葉起正收拾幹糧和水囊，算着這些東西夠不夠撐到進入神仙峰，一聽這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呢？都到這一步了，現在下山不是前功盡棄？”

她瞅了眼王琦的傷口，壞笑道：“您這樣的另說，不抓緊時間下山，隻能天葬了。”

葉起說完見他沉默着，還以為戳到老家夥傷心處了，正打算火上澆油，天葬多好啊，還能造福一方飛鳥。

結果她話還沒說出來，王琦就漲紅了一張臉，讷讷道：

“小葉，我之前那麼說，其實是、是……”

王琦一想到在百聞樓時分明是他挑釁在先，如今生死關頭得對方這般對待，想解釋之前說她認慫的話不是認真的，卻吭哧半天也說不出來。

葉起見他這别扭的樣子，天葬也挺好就跟着說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有道聲音淡淡響起。

“誘她入局是想攪混水，沒想到有人聯手，所以口出惡言挑撥離間。如今良心發現，便想和她盡釋前嫌。”

王琦臉色一僵，就見那人揣着手，眼眸淡然透着股居高臨下的意味，輕笑道：“前輩依然如此深謀遠慮。”

滿腹心思被戳破，王琦繃着臉緊緊盯着裴序。

葉起見他眼睛瞪得滾圓，一把拉過裴序就準備走，省得又聽到些不中聽的話。

年過半百的男人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神機妙算的寒霜劍。”

葉起腳一停，突然不想走了，回頭笑道：“他不光聰明，劍也用得好。”

她眼神驕傲，好像王琦剛才誇得不是寒霜劍而是黃金刀。

裴序的眼睫顫了顫，目光在她緊握的手上流連，沒有說話。

王琦眼底閃過一絲恍然，他壓下笑意，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又渾身不自在。

一把年紀從未跟誰低過頭，還是個小屁孩。可經曆過生死後，有些事情便看得比往日更清楚了些。

王琦心一橫，清了清喉嚨：“臭小子，百聞樓的事……咳……那些話并不是出自我本意。”

他見裴序看過來，忙撇過臉，抖着八字胡語重心長道：

“年輕人，流言蜚語無需放在心上。我當年敗于……莫同塵之手時，也被傳過些不好聽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人言可畏，江湖上的流言更是無所顧忌，惡語寒言有時比刀劍更能擊潰一個人。

所以讓人能在江湖中一直走下去的，不一定是強健的體魄、非凡的才智、精妙的武功、絕世的兵器，深厚的背景……或許隻需要一顆無懼妄議和恐懼的心。

他那時不懂，将自己困在一場早已被人遺忘的對決中，蹉跎半生。

但有的人還這樣年輕。

“王大俠。”

裴序第一次這樣叫他，王琦不由轉過頭，就見那人唇一勾，慢條斯理道：“您非本意，在下可是出自本心。”

王琦怔愣住，回憶起他那時說的話，滿腹哀愁頓時化為烏有，老臉瞬間漲紅，惱羞成怒道：

“小王八犢子給我滾過來！我今天非要将你……”

葉起哈哈一笑拉着裴序就要跑，又聽王琦在身後急道：“東南！去東南！”

兩人腳步一頓，王琦扶着洞口站起來，皺眉似是在回憶什麼，慢慢道：

“雪崩前，我看到東南方有座綠色的峰頂，當時有三道身影往山下扔了什麼東西，雪崩便開始了。”

葉起眼睛一亮，神仙峰少有人往，大家隻知道是座四季常春的山頭，白日在山下極目遠眺或許還能辨認一二。

如今一夜雪崩，四下茫然，又不能下山放眼望，不然就被各門派發現了。

她和姓裴的舉目走了半上午，還沒見着哪有什麼常春的山頭。

現在有了這條線索便好找多了。

她看到裴序同樣明亮的眼神，心下更是振奮。

“王叔！緩過來就快下山吧！三萬兩徹底跟您沒關系啦哈哈哈哈哈——”

豪爽的笑聲和那兩道身影一樣，逐漸遠去。

王琦撇撇嘴，又啃了一口肉幹，葉起在百聞樓說過的話便在這時響過耳邊。

【江湖不是流行相逢一笑泯恩仇嘛】

他頓了頓，将肉幹往懷裡一揣，伸了個懶腰準備離開茫茫白雪。

遙望山下，正見各門派人馬聚在一起，舉着旗幟，以一個灰袍女子為首，慢慢往山上來。

王琦出神地看着那些人，輕輕歎道：

“江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