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巍峨,峰頂皚皚白雪閃耀着晶瑩的光芒。碧空如洗,陽光灑在雪峰上,勾勒金色的輪廓。
一個身披烏色大氅的女子在茫茫白雪上踽踽獨行。
她容顔秀美,眼睫尤其濃密,擡眸時會有種楚楚可憐的柔弱,便會讓人忽略那雙秋水眸深處,暗藏着狡黠和冷漠。
女子行得慢,四處打量似是在找着什麼。
突然,她腳下一絆,眼看着要摔倒時卻面不改色,倏地足下踏風騰空而起,輕盈地仿佛一隻雪雁,翩然落于旁側。
女子回過身若有所思,慢慢走過去蹲下身。
她伸出一雙覆着銀白色蠶絲手套的手,撥開了方才絆倒她的那團雪包。
先是一瓣青紫的唇,唇形微翹仿佛天生帶笑。
突然顯露出人臉,若是尋常人定會被吓得一激靈,女子卻饒有興味,繼續撥着雪。
而後是高挺的鼻梁、英氣的雙眉、還有即使緊閉依然令人感到慈悲的細長眸子。
女子笑道:“大美人?”
她繼續拂開男子頭頂的雪,看到九個戒疤時頓了頓,幽幽道:“小和尚。”
手指放在和尚的鼻下,透過薄薄的蠶絲依然可以感受到細弱的呼吸,女子遺憾地搖搖頭:“怎麼還活着。”
話音剛落,她出手如電猛地探入雪下,似是摸索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又驟然發力。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便被那隻弱不禁風的手生生拽出了雪堆。
撲簌簌落下的雪折射着光,照在男子臉上,那張臉被凍得青紫,還有些薄雪覆蓋,卻依然難掩其輝。
“佛祖不渡我來渡。小和尚不如信我。”
女子似是被自己的話逗笑,眼眸彎起。
她一把将男子背在背上,遙望遠方蒼茫白雪,步履輕盈繼續向前。
蓮香幽幽萦繞鼻端,忘憂意識模糊隻感到自己雙腿懸空,仿佛飛了起來。
他睜不開眼,但聞着這一抹幽香,以為到了佛祖近前的蓮花台,于是心下一松,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
雪崩過後,放眼望去,天地仿佛一張巨大的宣紙,宣紙上隐隐行着不起眼的灰塵——一道雪白一道鴉青,兩個灰塵攜手在宣紙上同行。
柔軟的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輕響。
葉起的手被人緊緊攥着,稍稍落後于前方的那道身影。
她垂着眼,盯着裴序的腳下,他的烏靴向前一踏,雪粒飛濺,就像是昨晚那些雪浪,撲向四面八方。
太丢人了。
葉起臉龐微熱,眼底閃過一絲懊惱。
怎麼就哭了!
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
七歲?八歲?
好像是偷吃臘肉那次,被師傅發現,氣得師傅把她褲子脫了猛抽屁股。
不對不對,應該是和小慕分開的那天。
十五?十六?
不記得了。
可是不管是哪次,也沒有像昨天那樣,讓她覺得無法面對眼前的人。
為什麼無法面對?
葉起慢慢擡起頭,那個人這樣好看,背影挺拔得像一棵雪松,聞起來也像雪松,耳朵、耳朵也好看,還有鴉羽般的烏發,和……後腦勺。
丹鳳眼快速閃過一絲内疚。
姓裴的雪崩都沒負傷,卻被她撞得後腦勺鼓起一個大包。
一定是因為這樣,才無法面對他!
想到這,葉起趕忙低下頭,恨不能再找個洞鑽進去。
真是丢人!
堂堂江湖人,甯流血不流淚!
哪有像她這這樣,多大的人了還抱着人哭得跟個小屁孩一樣。
臉都丢完了。
姓裴的應該不會笑她吧?
葉起不動聲色快行兩步,偷眼去瞧身旁的人。
剛看過去就見裴序一頓,他明明感受到她的視線,卻依然目不斜視,輕聲問道:“餓了?”
葉起納悶,不看她?肯定是怕看了她就忍不住笑吧!
葉起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還有些腫的眼睛,是不是太醜了?
所以姓裴的怕笑出來才不看?
要是這樣,他人還怪好的。
“眼睛疼?”
聽到他關心的聲音,葉起還沒來得及搖頭,就感到攥着她的手松開。
她心裡升起莫名的失落,突然一股涼意覆在眼角,緩解了脹痛。
她趕忙閉上眼睛。
那雙微涼的手,帶着溫柔的力道,小心地按壓着眼周,酸痛便都神奇地消失了。
許是看不見他,又或許是眼睛舒服起來,讓她終于鼓起了勇氣。
葉起閉着眼抿了抿唇,讷讷道:“姓裴的,我平日裡不好哭,昨天是……是……是雪迷了眼睛!”
她暗暗佩服自己,簡直是最完美的理由。
“嗯。”
裴序的聲音很輕,頓時讓葉起不甘心,隻以為這人不相信。
她急忙睜開眼想辯解,卻撞進一雙盛滿溫柔的鳳眸。
陌生的溫柔。
葉起心尖一顫,慌忙又将眼睛閉上,不敢細看。
他的手卻沒有再像方才那樣按過來,隻是靜了靜,然後重新執起她的手,溫聲道:“先找地方歇會,吃點東西。”
葉起悶悶地應了聲,看他轉過身背對着自己,不明白為何又莫名其妙的失落。
裴序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
“葉起。”
葉起一聽他叫自己,唇角微勾,忙應了一句:“怎麼了?”
“我……”
他垂着頭聲音低不可聞,葉起急忙上前一步想聽清,結果腳下一滑,驚呼還未出口就覺得手腕一緊被人拽進懷裡。
她突然想起昨晚那個擁抱,臉莫名熱起來,可剛站穩,攬在腰間的手立即松開。
葉起愣愣地擡起頭,就見裴序垂着眼道:“小心。”
他就那麼站在那,好像在極力避免碰到她。
但是她知道,他不是讨厭她。
因為昨晚他一直在好脾氣地安慰她,因為他和她相擁而眠。
因為早上醒來,她把他胳膊都枕麻了,他也隻是笑笑說不麻。
因為離開石壁的時候,他說雪地滑,牽着手走比較好。
因為他剛剛還給她揉眼睛。
葉起想不到原因,心裡又酸又澀,隻能輕輕道:“你生我氣了嗎?”
是不是她連路都走不好,所以生氣了。
裴序心裡一緊,忙擡起頭。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站在冰天雪地裡等着他開口回答,迷茫得像是找不到家。
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他的手藏在袖中緊握成拳,忍住想将眼前的人抱入懷中的沖動。
裴序勾起唇角,伸手一戳她的額頭,輕嗤道:“再不找地方吃飯,我就把你從雪山扔下去。”
葉起呆了呆,眼睛慢慢亮起來,後知後覺捂着腦門,那裡仿佛還殘留着他指尖的微涼。
她輕哼一聲,笑道:“我先把你扔下去!”
葉起蹦過去一把拽過他的手,輕快地跑在前邊,望着白茫茫看不到盡頭的雪,卻隻覺得天地遼闊,縱是群山連綿也可以輕松翻越。
裴序看着她高束的長發歡快地擺動,感受掌心她緊握的溫暖,心中苦澀翻湧似海。
她擔心他,就像擔心江南雪。
她害怕他死,就像害怕任何一個朋友會死。
她真心将他當做朋友,所以才會注意到朋友的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