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十分高大的狗。
它比尋常的大犬還要健碩三四倍,站起來足有一人高。
毛發濃密柔軟,黝黑中摻雜着些許琉璃黃,仿佛華貴厚實的披風。
它的四肢粗壯有力,每一步都沉穩而堅定,一條長長的尾巴左右搖擺,顯得悠然自得。
狗趴在地上,觀察王府中走來走去的人,眼皮子耷拉着,看着竟然有幾分百無聊賴。
除了主人,這些人都是一個樣。
低眉順眼,行色匆匆,随時等着主人下達命令,永遠都有事要忙。
主人什麼時候回來?
狗有些失落地咂摸了一下嘴,身邊立刻有人遞來肉幹。
它滿意地叼走,翻了個身打算睡一覺,就聽到驚訝的聲音。
“小裴,你真的要走?”
“嗯。”
那個人的聲音像雪,隻是一個字,就讓它想起家鄉。
狗掀開眼皮,看到一個和這裡不太一樣的人。
一個長得也像雪的人。
有人問了什麼,雪人搖搖頭,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亮得像月亮。
“不回來了。”
*
自由是什麼?
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不是。
是不想待的地方可以離開,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小乞丐長到十七歲終于得到了自由,于是想到了那個人。
那個永遠自由的人。
他回望身後的高牆大院,心潮澎湃,隻想趕緊找到她,然後……然後……
少年神色迷茫,指尖突然碰到了腰間的寒霜劍和——錢袋,頓時眼睛一亮。
然後和她打一架,再把錢袋還回去!
“咕噜”
少年臉頰微紅,暫且放下淩雲壯志,決定先将肚子填飽。
商鋪林立,食肆衆多,置身在熱鬧的人群中,他卻又有些茫然。
該去哪吃飯?
【天高海闊,你想去何處,不必再問任何人。】
少年突然想到一個地方,雖然有些路遠,用上輕功也需要兩個時辰。
但是沒關系,因為到了那裡之後,就可以去師傅和葉前輩最愛去的——醉仙樓。
施展輕功,一路踏花追風,離王府越來越遠,視野也越來越開闊。
仿佛一切過往,都能抛之于後。
終于到達時,看着樓前打着瞌睡的小二,少年心情從未有過的輕松,不由會心一笑。
拾級而上,人間煙火撲面而來。
酒、飯香、說書人,聊天閑談。
一片嘈雜中,爽朗的笑聲就這樣傳進耳朵。
她的笑聲。
少年心下一亂,急忙轉過身,然後就看到了那個人。
她和三兩好友同坐,好像聽到有趣的事,笑得直捶桌子,手裡的酒都灑了出來。
少年唇角微勾,動作小心解下錢袋,迫不及待要還給她,要看她驚訝時瞪圓的眼睛。
他快步走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突然,她一臉炫耀,得意洋洋道:“茂王府的那條狗我也見過!是挺漂亮的。”話音剛落,滿座哄堂大笑。
少年呆愣住,大腦響起刺耳的轟鳴,緊接着一片空白,恍惚中王府的大門好似張開血盆大口,近在眼前。
他蓦地回過神,慌亂停下腳步,隻想趕緊離開。
但是距離太近,已經被她發現了。
葉起笑得痛快,舉杯剛要喝酒,目光一閃,正好看到死對頭慘白的臉,她眉毛一挑,“裴狗,瞅你那倒黴樣,上次輸給我開心嗎?哈哈哈哈——”
*
正所謂雞犬不甯,葉起越害怕雞就越喜歡狗。
以前薛文慕為了讨人開心,還特地将茂王養的藏獒借來給她摸。
那隻狗威風凜凜的樣子,還有深邃不屑的眼神,至今令葉起心動不已。
以至于見了别的狗,她總要懷念一下曾經的大藏獒。
手掌下的狗頭似乎察覺到面前人在分心,不滿地拱了拱腦袋。
葉起嘿嘿一笑,輕聲道:“真乖。”
眼前的狗毛發短粗,有些紮手,沒有藏獒高大強壯,可這一身緊實的肌肉,炯炯有神的眼睛,都展現出主人的細心養護。
莫非是魔教養來看家護院的?所以他們是不是快走出梅林了!
葉起眼睛一亮,正想誇裴序兩句,剛回過頭,卻又擔憂起來。
“姓裴的,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這奇門遁甲太難走了?”
裴序怔怔回神,勉強笑道:“不是,是你松開了我。”
墨藍色衣袖滑至腕間,修長瑩潤的手伸向葉起。梅花落在他的掌心,就像落在易碎的白瓷上,轉瞬即逝。
【别松手,我帶你出去】
葉起想起他剛才的話,心裡熱熱的,趕忙站起身,剛要去牽那隻手,好像想到什麼又急忙躲開。
裴序臉色一白,手僵在半空,仿佛僵在了懸崖峭壁,那一片花瓣似是化成了血,在掌心暈開。
“我先洗個手,不然不幹淨。”
葉起低下頭,樂呵呵解下腰間的水囊。
姓裴的雖然不讨厭她碰他,但是她剛摸完狗,他肯定很在意又不好意思說。
而且這樣好看的手,随便碰觸都是一種亵渎,反正水還多。
剛要拔掉水塞,眼前突然一暗,她的手就被人一把握住,水囊也被拿走。
“無事。”
他的聲音有些急切,葉起怔愣地擡頭,裴序将水囊重新系在她腰間,輕輕重複了一句。
“無事,不會不幹淨。”
他這樣垂着眼,明明什麼話也沒說,可卻讓葉起莫名覺得難過。
她想了想,認真道:“你是不是累了?我們歇會再走。”
師傅說,不管是用腦,還是用身體,都是十分消耗人的。
他看上去雲淡風輕,但是這麼多梅樹,要結合奇門遁甲分析出路,肯定累壞了。
裴序擡眸望去,她的眼裡是不加掩飾的心疼和關切。
黯淡的鳳眸亮起一點微弱的光,那個問題重新萦繞唇齒,即将脫口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