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暗的話落在斑駁碎裂的地面上,被連續的安靜切割成微不足道的碎片,她們安靜地等待着萬千寒的回答。
時間長到就在以為她要放棄了的時候,懸在半空中的手逐漸酸軟,一根樹枝悄無聲息地覆蓋在了最上面。
身體裡為數不多的水分已經臨近幹涸,那滴眼淚從眼角流下,在灰暗的臉龐中印下一道痕迹。萬千寒有些想不通為什麼,但她們的到來就像一針營養劑一樣紮入她的身體裡,她甚至開始試着重新呼吸。
死亡的想法确實曾經如同咒語一樣反複在她的腦海裡出現,被實驗、被操控、被囚禁,痛苦反複折磨着她的神經,以緻過去的一切種種都在記憶中淡化。
不應該是這樣的。
至少,不應該就這樣死去。
兩人突然松了一口氣,互相對視中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喜悅。
明暗站在虞戈的肩膀上,一邊用兩手扶着樹幹,一邊用嘴咬開瓶塞,把裝在試管裡的藥劑往她的嘴裡倒去。
她看過明随留在筆記裡的藥劑配方,之所以說很難再制作出這種藥劑,就是因為其中一樣材料十分難得,就連數字所也是在偶然之中才發現并得到了些許。
将幽藍色的藥劑全部喂給萬千寒之後,兩人迅速離開原地,起碼與她隔開好幾米的距離。虞戈挨着小水母,目不轉睛地觀察着她身上的變化。
很疼是真的。
她已經很久沒這麼疼過了。
那些根植在自己身體中的霸道基因再次受到了清洗,仿佛安全衛士般拎着武器就開始清掃。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距離接受改造實驗已經過去了好幾十年,改造初步完成的那一年她十八歲,然後樣貌就完全定格在了十八歲時的模樣。
萬千寒有些痛苦地閉上眼。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裡的異種血液占比正在逐步下降,那些從自己身體裡蔓延而出的樹枝正逐漸縮小消失,葉子落了一地,最後就連她已經也是宛如秋風落葉般從半空中落下來。
脆弱的靈魂被天使翅膀一樣的口腕所接住,屬于深海的暗紅色注滿了她的視線,隻覺得又熱烈又溫柔。
高聳入雲的大樹慢慢消失不見,隻餘下萬千寒指尖上冒出的幾根小樹苗。明暗接過她的身體抱在懷裡,而虞戈則從背包裡拿出一件沒用過地黑色披風為她裹上,語氣有些擔憂,“她還好嗎?”
明随的筆記裡寫的很詳細,就連使用後會出現的反應也有所涉及,所以明暗看着這畫面也不感到意外,“正常的,藥劑會強行抑制和抹除她身體裡的異種基因,不過因為時間太長也太頑固了,加上身體過于虛弱,所以沒辦法做到完全壓制,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話音剛落,虞戈就完全失去了力氣似的癱坐在地上,危機解除,小水母也變回了小小的一個,趴在她身上貼貼。
“那外面的那些異種呢?”突然想起來這點,她一下重新睜開眼,及肩的頭發亂成一團,渾身上下都在打鬥中變得髒兮兮。
身體的疼痛如潮水退去,萬千寒枕在明暗的腿上,烏青的頭發長長滑落一地,像覆滿青苔的河流,偶爾落下幾片葉子。她将手舉起,艱難地放到自己面前反複觀看,聽到虞戈的話時輕笑了一聲,“用藥前我将它們趕走了。”
“它們也很可憐的。”
像石子墜入湖泊中,在幾人心裡泛起層層漣漪,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萬千寒的手重新落回身體上,開始重新将記憶撥回到最初的起點。
聯邦剛開始成立的一兩百年,都屬于是混亂期,政府管理的不健全、星際強盜的再度橫行以及各大軍區中的派系争鬥。那個時候人人都想在混亂中掠奪一筆可觀的财富,而研究所的成果便就是作為一筆那樣的财富而被人盯上的。
萬千寒本來是個星際黑戶的孩子,在混亂中被遺棄,再然後被研究員們撿到帶了回去。八歲之前,她都在不同的研究員身邊長大,讀書習字,什麼都不受限制。
隻是八歲那年什麼都變了。
還記得剛被轉移到現在這個地方的時候,這裡還不是這樣。聯邦對每個星球都規定了平民持有指标,即發達星球需要收容一定數量的外來平民,為他們提供住所和工作,如實制作人口登記。這是緩解人口壓力和平息怨言的一種手段。
而那些外來的平民就住在這個地方,一個靠近城區的巨大空洞的地下室,仿佛蝙蝠一樣在洞的四周鑿空建立房屋,就這樣安然自得的生活了下來。這裡魚龍混雜,卻也為許多人提供了一個栖息之地。
直到後來被那群人選中,作為掩人耳目的研究基地。轉移來的那天,萬千寒被裝在實驗瓶裡,裡面注滿了淺綠色的液體使她陷入昏睡,再用一棵裝飾用假樹作掩護。
裝載實驗瓶的車晃呀晃,在樓道裡把她搖醒,耳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透過車門的縫隙她利用樹枝感覺到了,是一群小孩好奇地跟在車後,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然後,大門一關,小孩在門外,她在門内,蹉跎而過許多年,自此沒有踏出去過一步。偶爾清醒的時候她會想,那時的小孩怎麼樣了?沒有人回答她。
直到後來實驗告一段落,他們帶走了部分東西。而萬千寒和其他大部分實驗體留在了這裡,控制她們的儀器被切斷,無數實驗體被異種基因控制後打破實驗瓶跑了出來。
通往此地的軌道被砍斷,活生生的人成為了無法反抗的獵物,異種暴走,此地真正成為了血與淚的地獄。萬千寒不認識這裡的人,卻不得不一次次擡起樹枝洞穿她們的心髒,然後聆聽她們臨死前的眼淚與那最後一聲,謝謝。
被發瘋的實驗體活生生扯下胳膊流血不止痛得在地上打滾的人說謝謝她,被注入異種基因後已經異化80%卻突然恢複理智的人說謝謝她,因為無法保護孩子以緻被生吞的母親在她殺死異種後說謝謝她……
可是……為什麼呢?
萬千寒不明白。
真實的地獄在她的面前上演着,無時不刻,永不休止。
然後到了最後,實驗體瘋了,人類也瘋了,他們舉起大刀闖進來,一下又一下地砍在她身上,五官因為仇恨和憤怒而猙獰地撕扯在一起。他們說,你去死吧。
一切都像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