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織田作并不知道安吾在做什麼。織田作一直以為核實了死者的姓名後這些證物就要燒毀丢棄了。然而眼前這個新人卻一一确認物品後寫進賬本,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你這是在幹什麼?”織田作很在意于是問出了口。
“我都說了讓你們别出聲——”安吾一邊飛快地寫着記錄一邊回答:“看了還不明白嗎?我在做記錄,這是當然的吧。”
“原來如此。”織田作回答。
“報上你的名來!!”
突然,我毫無征兆地大吼了一嗓子。織田作吓得小跳了起來。
安吾将視線從賬本移到我身上,沉默了一陣後回答:
“坂口……安吾。”
“嗚哈哈哈哈哈哈~”
我開懷地大笑了起來。
“……那一臉惡心的笑容是什麼意思啊?”
“安吾君,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啊。就算寫下這種東西首領也不會待見的,隻是在白白耗費精力和開銷。而且我覺得你也不會因此受到器重哦?”
“你是說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安吾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問。
“你在給死掉的人做人生記錄,不是嗎?”
安吾因我出其不意的話語而有些愣住了。之後用好像剛發現屋裡有這麼一個人的眼神看向我。
“你什麼時候偷看我的賬本了?”
“沒有啦,但就算不看也一目了然的吧。”
織田作是完全不明白究竟有什麼東西怎樣一目了然了——但和我一起這已然是常事,織田作決定還是安靜地在一旁圍觀就好。
我全然不顧忌地走向安吾。“這場戰争越是激化,死者就越會變成單純的數字。昨天死了幾個人、今天又死了幾個人之類,這種東西漸漸也會變得和損失了多少金錢物資一樣。記錄中既無個性又無靈魂、更沒有對死者的尊重,然而你卻要去違抗這種必然。能念一條給我聽聽嗎?”
安吾不樂意地看了我幾眼,但還是低頭看着賬本念了起來。
“昨日于廢品處理廠附近發生幹部襲擊事件,我方死亡四名——梅木紅人、三枝昭吉、石毛巳六、歌川一馬。梅木原任軍警,因負殺害同事之污名遭開除後入黑手黨。擅戰鬥指揮,故任小組之長。雙親已故,下有一幼弟,然音訊不通已久。梅木是否當真殺害了同事,如今已無人可知。——其次三枝。承其父業自幼年加入黑手黨,擅解決各類紛雜瑣事,據聞在黑手黨旗下商店間口碑甚好。其夢想是成為幹部。——再次石毛。此女出身青樓,隻身照料病弱的雙親。視力雖差然聽覺極佳,可早一步察覺敵襲。本次遭襲未全軍覆沒功勞大半于她。——最後歌川。其本為敵方組織殺手,因組織瓦解投奔黑手黨。有一妻一兒,兩者皆不知其曾為殺手與黑手黨一員,今後也再無從知曉。”
織田作邊聽邊想象了一下這四個人物的面貌。盡管沒能活生生地在展現在眼前,織田作卻覺得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近拉近了一些。然後,這四人如今都已經是故人了。
安吾合上了賬本。
“他們如今都已得到了安息,任誰也不能将這份安息從他們手中奪走。這裡面寫下的信息是他們人生的印記,是唯有一句‘四人死亡’的報告書上絕不可能記下的他們的氣息。我在工作之餘收集了這些信息,對于戰争開始至今死去的八十四名港口黑手黨成員全都做了同樣的記錄。”
織田作幾乎能想象出來,那究竟是多麼龐大的工作量。
“首領知道你在做這樣的工作——在收集和記錄這些對戰略毫無價值的信息嗎?”
“是的,我每周會把記錄彙總好提交給首領。最初首領也覺得麻煩不願過目,但現在卻說這是‘能看到組織整體面貌的重要情報來源’而很高興地在看呢。”
也就是說他在戰争最初開始收集這些信息的副業現在反成了被首領吩咐完成的本職工作。連而身為幹部候選的我親自去收拾屍體都是因為被首領當面下令才會去做的。
“看啊,織田作!超有趣的對吧?”我不客氣地拍着安吾的肩膀說:“黑手黨裡竟然也會有這種人,簡直是才能的浪費啊——”
“所以說讓你别靠過來,會沾到臭味的!”安吾皺起了眉頭。
“織田作你也這麼覺得吧?這本記錄你難道不想來讀讀看嗎?”
織田作點頭說:“你開個價吧。”
“誰說要賣了!是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來了之後光在這裡搗亂!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你們臭死了、跟爛掉的煮魚一樣臭!!”
“是嗎?跟爛掉的煮魚一樣也無所謂啦。而且爛掉的煮魚下酒其實超贊的說~”
“有這回事?我都不知道呢。”
“怎麼可能是真的!請别這樣腆着臉胡說八道!”
“呃,那個……其實啊,爛掉的煮魚呢……意外地還不錯哦?”
“我不是說腆着臉不行羞答答地瞎掰就可以了!”
“被你說的我都想喝酒了。”
“好啊,那就去平時那家吧。順便把這個實習的小會計也拉過去好了,可以吧?”
“啊。”
“所以都說了我現在很忙——”
“織田作,我知道一個把他從繁忙中解救出來的方法。隻要我們左右夾擊地抱上去、沾他一身臭泥和廢油,今天他就在物理上沒辦法繼續工作啦~”
“原來如此——”
“你、你們要幹什麼!這是在威脅我嗎!?”
“新丁君,黑手黨是向來不會威脅、隻會實幹的你造嗎?啊,織田作你從右邊來。”
“明白——”
“等——這可是我唯一一身好衣服啊!住手、我生氣了……嗚啊啊啊啊!?”
………………。
從那之後,安吾、織田作、我便隔三差五地會聚在那家酒吧裡聊天。
在那裡我們不會去顧慮上下級關系,隻是邊喝酒邊随意閑聊。我們之間并沒有什麼感興趣的共同話題,但就是說着各種瑣碎的小事,從不會無話可說。我們就像在荒漠的戰場上偶然相遇、圍坐在一堆篝火旁的士兵一樣,默默地湊在一起,又默默地開始觥籌交錯,彼此共享這單純而短暫的時光。
人生在世,能與誰建立起這樣一種關系的概率小之又小,就仿佛在密林中發現了一座黃金寶殿一般。這樣的關系一旦崩潰,恐怕就再無機會與其他什麼人構起同樣的關系了。
然後——
老式手槍。倉庫的通行密碼。
我們之間的關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崩潰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