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樾是蘇晉收過的唯一一個女徒弟,按照林均許的話來講,若她是男子,這北梁的相位就未必是他的了。
跟在蘇揚身旁十五年,林均許既是徒弟也是侍從,所以對于這個師父,他其實比陳頻了解得更深。
“當時北梁意欲進攻東亭,我不方便直接與陳頻聯系,便叫人快馬加鞭送了一份信給蘇揚,讓他告知陳頻多加小心,明哲保身即可。但是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
陳頻聯合蘇晉與蔣铎在朝堂上正面交鋒,他這一舉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關于父親說的故事,有一部分林朝槿在蘇揚那裡聽到過,可同一件事從兩個人口中說出來,林朝槿還是察覺到了細微的差别。
“父親是說,您的手書上是讓陳叔叔明哲保身?”
林朝槿反問着,而林均許像是想到了什麼,起身回到自己的書桌旁,将壓在鎖在櫃子裡幾份信遞給了林朝槿。
“這是那時的信,他怕授人以柄,所以他來北梁時都帶了回來。怎麼,他與你說的,與我不同?”
林朝槿沒有回答,而是繼續翻那些信。
那封信上,林均許向蘇揚嚴明了北梁的的政治立場,建議陳頻退避三舍,不要在東亭的問題上與崇甯争執,明哲保身,同時盡可能避免南魏參與北梁的戰争。
“先生與我說的,是你說讓陳叔叔務必說服南魏皇帝不可參戰。”
聞言,林均許先是一愣,随後竟有些嘲諷地笑了,他深吸一口氣,但喉嚨卻好像被堵住了一般。
“他果然還是那般自以為是。他與她,還真是不死不休。”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陸栖川從林朝槿手裡接過了信,他對于當時的事情也有耳聞。
他記得父親聽聞陳頻的死訊,連道“可惜”,随後一個人出去朝着雍州的方向敬了一杯酒。
“我看您信上提到小心崇甯?此事與崇甯有關?”
林均許點點頭,望着門外的雪景半晌才開口。
“其實陳頻的死,與蘇揚脫不開幹系,他知道崇甯遲早會要了陳頻的命。陳頻表面是在與蔣铎對抗,可實際上二人都是棋子,執棋的,自始至終都是崇甯和蘇揚。隻是陳頻用命,走出了蘇揚意料外的一步。”
“那崇甯為何要與蘇揚争?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什麼聯系。”
陸栖川有些疑惑,但他的問句隻換來林均許長久的沉默。
這個問題,他又何嘗不想知道答案。他們為何要争,他們又在争什麼,甚至不惜用一條條人命做賭注。
林均許在陳頻死後無數次夢到少時的陳頻,無數次回憶起兩人在敬安山一邊烤着火,一邊說着要天下大同。
他也沒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是陳頻升任戶部侍郎後宴請同門。
如今,已是十六年有餘。
“我隻知道,在我跟着蘇揚之前,他是崇明殿的常客,可後來他的妻子死了,他也再未踏入崇明殿半步。”
蘇揚的妻子,一個蘇揚還未揚名時便跟随他的女子,後來蘇揚名揚萬裡,而她的姓名,卻少有人知道。
直到蘇府挂了白簾,上面寫着“蘇曹氏”,至此,關于她的一生便草草結尾。
“您是說,或許與蕭霖有關?”
林朝槿重新将那些信疊好,将它們放在了林均許的手上。那些紙頁已有年歲,早已泛黃,而且看得出被人翻看過許多次,但是愛惜得很好。
“不一定。對于蕭霖這個人,我們沒人真的能看透他。最初人們認為陳頻是蘇揚引薦的,蕭霖自然就成了陳頻的靠山,可陳頻并不想要站隊,他是孤臣。非要說他選擇了誰,那他選擇的應該是天下百姓。”林均許說到這,臉上的笑越來越苦澀,“而蕭霖深知陳頻的秉性,相比于兩個下棋的人,他更像是一個觀棋的,這盤棋誰赢都可以,他隻想着他們彼此消耗。”
提起自己這位師兄,林均許臉上隻剩下悲憫和憐惜,他傲人的才華與令人唏噓的下場,論誰談起來也是一樁傷心事。
“不過若按你說的,我倒是有些明了。”林均許側過臉看着女兒,“我覺得陳頻之所以在最後脫開了蘇揚的控制,是因為有一步他不得不走,他權衡了所有,最後用自己破了那盤棋局。而知道他必死,蘇揚也便逃了。”
說到這,林均許有些想發笑。
他無法想象當時的陳頻是如何想到了這一招,用自毀的方式逼着二人停下了無謂的鬥争,也是自那時起,南魏内部出現了短暫的統一,這才讓南魏又奄奄一息的活了這麼久。
林均許的話超出了林朝槿猜測過的所有可能。
對于她的這位先生,她或許還未窺到三分真容。
但即便如此,林朝槿依然清楚,蘇揚的手上沒沾過血,可他握着許多條人命。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林朝槿将懷裡的饴糖拿了出來,她示意林均許打開,而後者有些猶豫。
“這是?”
“陳京觀給的,說是給我的賀禮。”
林均許微微皺眉,盯着桌上的饴糖看了許久,最後小心翼翼打開了那個包裹。
裡面除了饴糖再無其他,就連饴糖看起來也與尋常的沒有不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梅椿的聲音,呼喊着叫他們去吃飯。
“他是何用意?”
林朝槿看着那包饴糖,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而林均許自然也明白女兒的用意,他輕輕握住了林朝槿的手。
“往後再想起你母親,你便來找我。你小姨也都知道,她也心疼你。槿兒,在我們面前你不用隐藏的,孩子想念母親,天經地義。”林均許說着,看見林朝槿紅了眼眶,“我其實知道你為何依賴蘇揚,你隻想從他身上找到你母親的影子對不對?可是傻孩子,你有什麼,問問你小姨,問問我,我們都能與你說的。”
林朝槿的心事藏了十幾年,林均許的話也憋了十幾年,他明白那日女兒為何突然失控,她隻是不想與母親失去唯一的紐帶,她懂事,為了報答梅椿的養育之恩便藏着自己對母親的思念,可久而久之母親就成了她的執念。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忘不掉的人,其實大家都沒有忘掉。
如梅樾一般的女子,本就叫人難忘。
“女兒明白了,剛才的無禮,還請父親恕罪。”
話說開了,林朝槿心裡堵着的那塊石頭也落了地,她想起身給父親賠罪,卻被林均許輕輕摟住,小聲在她耳邊說:“你那日穿着婚服,像極了你母親。”
隻一句話,可抵千言萬語。
林朝槿突然有些埋怨過去的自己,她不知因為自己的小聰明,到底推開了父親多少次,而她也不會知道,梅椿其實在許多個夜晚都看着她想起梅樾。
“你們先去吃飯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林均許望着女兒笑了笑,轉身作勢去放那一疊信,可等着陸林二人走後,又楞楞地回到了桌子旁。
他看着桌上的饴糖,心裡已有了猜測,等他拿起一顆放進嘴裡,突然就笑出了聲。
那饴糖帶着黃粱米的澀,而這世上除了自己,也就陳家那小子和林朝槿喜歡這南魏特有的澀。
“你真是他嗎?你願做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