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陳京觀轉身,隻見眼前說話的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褐色長袍,那上面繡了幾支毅然挺立的文竹,他挽着袖子的手裡還拿着一根麻繩。
或許正是因為他剛才埋首同身邊的兵士一同紮藩籬,陳京觀從他身邊走過時竟沒有察覺到異樣。
“您是?”
那老者聞言,将手裡的東西遞給身旁的仆從,躬着背朝陳京觀行禮,舉手投足間都是君子的謙遜。
“在下槐州知州薛磐,見過少将軍。”
薛磐,宸妃薛雯昭的父親。
不過陳京觀識得他的另一個身份,薛君慎。
他是陳頻早年間在朝堂上的故友,但陳京觀從未見過他。
聽父親說,他與薛磐也隻見過兩面,一次是殿試一見如故,另一次便是送薛磐去槐州赴任,除此之外,多是一月一封信的交情。
陳京觀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沒想到薛磐這麼多年依舊守在槐州。
其實他若想進京養老,隻憑宸妃的恩寵,怎麼也能混個禦史。
“是我冒犯了,還請薛知州海涵。”
陳京觀也彎腰回禮,朝着薛磐的方向走了幾步,等着他靠近了,薛磐便開始打量他。
對于這個從雍州起勢的小子他自然也是聽過的,不過民間的傳言和朝堂上的評價分化嚴重,薛磐為人謹慎,在沒見到真人前不敢妄加議論。
如今瞅着眼前的男兒,要說他是武将他也信,畢竟隻是看上去就高大結實,可是他周身又沾染了些文墨氣,與平日裡間的習武之人有所不同。
“少将軍客氣,您一路趕來辛苦,就是我槐州如今是空城一座,沒什麼能招待您的。等打完仗,老夫一定設宴款待。”
不知為何,陳京觀覺得薛磐說話讓人聽着踏實。若是旁人對自己來上這麼一句,他定然覺得是嘲諷,可眼前的人說出口,他卻真能領會到其中三兩分真情。
“知州哪裡的話,武将上陣,職責所在。倒是您,”陳京觀停頓了一下,斟酌着自己如何将話說得沒那麼别扭,可腦子裡遣詞造句了半天,也隻是憋出來一句,“文武雙全,臨危不亂。”
聽了陳京觀的話,薛磐哈哈大笑,不過陳京觀的話倒是拉近了二人的距離。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朝陳京觀走過來。
“少将軍想說得老夫都明白,不過這個評價老夫受不得,我可拿不起那千斤的長刀。我握了一輩子筆杆子,滿肚子都隻有文人酸語。”
“可文人風骨才是南魏之本。”
陳京觀盯着薛磐的眼睛說得很認真,這是他的真心話。
其實若沒有家裡出的那些事,父親本是打算讓自己科舉入仕的,算起年歲,今年或許還真能中榜。
不過如今的自己,也還是踏進了那崇明殿,不過是換了個方式,換了個身份。
“少将軍此話老夫領下了,就憑您這一句話,我也不能退啊。”
薛磐的話字字真切,而陳京觀在那阙州待了小一個月,所見之人都是話裡有話,詞語中不是刀子就是陷阱,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尖酸刻薄起來。
現在再面對薛磐,隻需幾句話他便能看到眼前人的拳拳忠心。
果然那阙州不可久居。
“可刀箭不長眼,若到時候打起來了,我怕也是護不住您。”
薛磐聞言隻是笑着搖了搖頭,揭起自己的長袍,隻見他腰間别着一把制式華麗的匕首,他一邊摸着一邊說:“昭昭送我上任時給我的,我二十年從不離身。那長刀我是拿不起來,可是若真有賊人闖到我面前,我也要讓他見識一下這匕首的厲害。”
眼前老人談起女兒時,依舊喚着她的乳名,算起來他來槐州已有二十一個年頭了,除卻每年中秋夜宴邀請百官入朝,他統共也就見過女兒三四次,還多是下了朝遠遠望着她的宮殿。
“再說了,”薛磐收起匕首,臉上染了一絲落寞,“老夫六十二了,夫人兩年前也先我一步去了,昭昭有大皇子護着,我其實也沒什麼舍棄不了的。我啊,早就是槐州城牆裡的一塊磚了。”
說到這,薛磐的聲音裡帶着些許哽咽,陳京觀看着眼前的老人,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情緒。
可他慶幸南魏還有這樣的人活着,他慶幸他還活着。
“薛知州,請受陳某一拜。”
語畢,陳京觀便跪倒在了薛磐面前,薛磐要去扶,可他還是堅持磕完了三個頭。
“少将軍您這是,老夫受不起啊。”看着陳京觀拜完,薛磐連忙攙住他的手,“我這輩子其實沒為槐州百姓作出過什麼功績,我薛某人不才,也隻能在這時候擋在前面。”
“足夠了。”
陳京觀起身後朝薛磐笑了笑,又低頭看着握住自己的這雙手,那上面有風沙留下的細口,也有剛才幹活時磨破的血印。
官至五品,他的雙手不該這麼粗糙的。
可薛磐在那偌大的南魏吏部表中始終是不起眼的一個,而他所處的槐州也是南魏九州中最無人問津的一個,他們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這麼默默守着。
不過薛磐的話,當然也多是自謙。
其實自他到任後,槐州再也沒有傳出過餓死人的消息了,他所住的宅院與府衙隻有一牆之隔,是一個小卻雅緻的院落,平日裡府衙放班後他便敞着府門,無論是誰家的事隻要來找他,他永遠披着外衣就上了堂。
更何談在這次西芥的進攻中,作為離西芥更近的州縣,它卻比參州守得更久,城中的百姓也并沒有遭到什麼大損失。
這一筆筆功績,都不該抹去。
而薛磐瞧見了陳京觀臉上的笑,那一瞬他的眼睛竟還有些濕潤,不過如今不是唠家常的時候了,他正了正衣冠,微微貼近陳京觀。
“少将軍,我們槐州城雖然大,可是因為接近西芥又遠離皇城,但凡家裡有些權勢的都走了,攏共也就剩三十萬人,其中大多也都是婦孺和老者。”說到槐州的狀況,薛磐臉上還有些臊,“我們臨時募來的兵加上府衙的守軍,大緻有一千人,我把他們都交給董将軍了。”
陳京觀點點頭,他看得出老人語氣裡的愧疚是真的,可他覺得也是這低下頭讓他覺得這一場仗必須勝。
“放心,我們平遠軍會擋在前面,”陳京觀說完像是突然想到了,朝薛磐笑了笑,“還有,您别叫我少将軍了,叫京觀。”
聞言,薛磐連忙推脫,論了些位高權重、品階高低的話,可陳京觀握住了他有些局促的手,說道:“我這個将軍是平遠軍的兄弟給我掙來的,可您這個知州,是您年少時的筆墨與一輩子的勤懇換來的。”
聽到陳京觀這番話,薛磐也不再言語了,隻是後來陳京觀讓他去後方休息時,他又用這些話回給了陳京觀。
兩個人經曆了剛才那番推心置腹,都少了些對彼此的猜疑,陳京觀也就放任薛磐去做活了,不過安排了席英做其護衛。
而他自己在趕到槐州時已近中午,忙着處理了多摩羅的事還沒顧上吃飯,本想着再熬一熬去營裡找些幹糧,可又是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
傍晚時分,看着大家都饑腸辘辘,薛磐便招呼人在府衙的廚房忙活,做了些簡單的吃食。
雖然說不上美味,可是尋常的飯菜最暖心。
“京觀,州府的糧倉隻剩些白面了,我讓人蒸了饅頭烙了餅,你吃哪個?”
薛磐趕過來送飯的時候陳京觀還在盯着城門的最後一道防禦。
其實槐州臨西芥,往日基本都是戰備狀态,守禦的東西基本都能用,就是城門的門闩有些朽,他便派了董輝帶着平蕪去周邊尋替代品。